庄飞扬在骂声中终于熬到了升学考试。
那个决定一生去向的重要考试来临的前天晚上,父母为了菜的咸淡争论发展到大动干戈,家里满是脆物击地的声音,大人小孩的哭声。她皱着眉头翻书。
有人在楼下劝架说,飞扬明天要中考,这是人生大事,影响了孩子的前途,孩子会怪你一辈子。叔叔婶婶也来了,说:“我看你们两夫妻这么自私,飞扬要是没有考上不恨你们一辈子你把我的名字倒着写。”父亲大喝:“考不起就算了,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嫁个有钱的就一了百了!考不起老子省得力气!”邻居李大娘说:“我家李有虽然成绩不好,但是明天考试还是很重要的,这样我家有有怎么看得进书是不是?我也只有一个儿子!”
李有是庄飞扬的同年级同学,庄飞扬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浸湿了书页,她始终停留在原来的那一页上。彻夜不眠。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考场,屏蔽掉外界一切干扰,考完也不跟任何人交流。发榜那天,她名列全校第一,录取她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等到要报名的前一个月,她问父亲:
“我的书呢?李老师今天来找了我,说开学有入学考试。”
“什么入学考试,全烧了。”
“你凭什么烧我的书?”
“老子想烧就烧,这书读了有什么用?你知道重点中学学费有多贵吗?”
“你自己说过的,考上了就让我读,现在我是第一名。”
“第一名怎样?人有出息不在乎学校,我给你联系了你四姑那边的技校,不要钱,学完了就在电子厂上班。”
“我不!”
“由不得你不!老子说了算。”
饥饿的庄飞扬三天没有吃喝,哭得眼睛肿成一条缝,扶着墙壁从房间走出来去找剩下的课本。父亲又在敲打自己亲手砸烂的桌子,狠狠地说:“如果你非要进高中,除非我死,不然你就去死。”
她冷着脸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出去了,厨房后面的门敞开着,夏天开始涨潮,后面的荷花塘里水漫过了堤。一只白鸟寂寂飞过,竹叶被晒得卷成绿丝片。一阵风吹得寒了心,她看见白色的荷花凋零,水面浮满了漠然的冷。她突然跑过去,鞋子丢在半路,野刺扎进脚底,浑然不觉疼痛,她跳进荷塘里。睁开眼睛,白色的水茫茫地挤压着胸膛,四周瞬间变成浑浊的绿。憋气,难受得想呕吐,张开嘴来全是水,水汹涌地灌下去,头胀痛得眼前全是黑暗。再见了,以前敞荡的阳光。呼啦啦的水声在耳边流淌,这是鱼,这是鱼,庄飞扬是只陌生的鱼……隔壁的孩子在院子后面玩泥巴,大声呼喊庄姐姐掉水里啦,庄姐姐掉水里啦。她的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所有人都涌到了他的背后。他跳进水里,捞起她,抱着走向厨房,眼泪哗啦啦地淌下来。
全家都在哭,她咳嗽着吐出水来,父亲流着泪说:“你要读就读,跟个小子一样去读吧!”
她的眼角流出水来,心里豁然明净。酷热的夏天,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晒了大批的谷子,邻居李大娘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去桥那边爷爷奶奶家换衣服。两岁多的邻居小弟弟牙牙学语,抓着她的手说,“飞扬姐姐,小心谷子烙疼了脚。”飞扬姐姐还是几天前她教他说的,可是当时他怎么也不能准确发出“飞扬”这个音……
从那以后她总是饿,巨大的空虚,多少食物都填不饱满。
夜里睡着觉,也梦见饥渴得要死去。
跋山涉水,衣衫褴褛地进行徒步旅行,要对过去告辞,过去无法动身,痛苦的回忆像是巨大的怪兽,张着巨盆大口含着她。高中过一个星期快开学的时候,她突然得了很严重的病,几乎要死去。病里面看这个世界依旧虚浮。飘着的喜怒哀乐,人家的情绪。她躺在床上看书,进入一个又一个贴心贴肺的世界,属于她的真实的世界。饿,书也填不饱,病好了后开始吃。她得了一种饥饿的怪病,能吃下去一切被水洗过的胃能消化掉的东西,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讶异她的变化,但是能吃是好事,能吃身体才能好,身体好能省去很多麻烦。
似乎有点不对劲,庄飞扬现在简直吓人。一开始三四碗,后来发展到六七碗八九碗。没有菜光茶水泡着她也能吃下去,以前讨厌甜,现在水里掺上白糖。以前虚胖矮小,现在像是发了酵的面团。眼睛成了眯着的两条缝,不到一米六的身躯,脂肪肆意扩张,疯狂侵越任意领地,她渐渐成了个胖子。足足有两百四十九斤。
以前的衣服全都上不了身,稍微大些的弹性足的勒在身上憋得透不过来气。有一天拿起父亲一件穿得变形不要了的T恤,套上去,居然刚好。因此,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就穿着男人的上衣,戴着脸上的刀疤——其实是树枝划的,一头枯涩发黄的短发进了学校。走过去的人都侧目而视。报名的时候年轻的女老师以为她是男生,笑笑说,男同学请去男生寝室那边交钱。
父亲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
早上是她叫醒父亲的。他还在睡觉,她就等着。然后他拿起昨天干活穿的一件沾满了灰和泥巴的衬衣套上。她想叫父亲换一件衣裳,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他能去就好了。他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着说:“怎么着,怕老子丢你的脸?老子就是要这样去!就是要让你丢脸!”
他的袜子破了洞,他的皮鞋就在床边,干净的衣服都在床头,但是他把脚伸进了拖鞋里。刷牙洗脸,马上出发。
他们一言不发,她跟在背后专注看他一拖一拖的露出脚趾的鞋子,泥巴色的,鞋底是莲花图案。
他年轻时每次出门都要把皮鞋擦得黑亮,穿衬衣要穿最白的领子最硬的。进了高中,寄宿生活,终于离开了家。她长长地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