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过来的时候,她抱着膨胀的决心纵身一横做穿街状,接着就被抛了出去。身不由己的漂浮感击中了她。她知道自己不会死,顶多是个残疾吧,残疾也没有什么,痛,那有什么,比这个更痛的经历她多的是。她知道自己在下一笔赌注,能不能赢,她不能确定,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比现状更输的窘局了。为了破开厚茧,撞死也是她的命。
她打电话给在鹿城唯一的亲人。苗过来了,和她的儿子一起。她呻吟着闭上眼睛,白色的枕巾上一股冲淡的消毒水气味。手指在凉凉的棉布上摸索,一股琐屑的喜悦和悲哀齐齐涌来。她半睁半闭着眼睛,看日光灯下,影子映在粉白的墙壁上,颤悠悠地移动着,一寸寸,一缕缕,她的回忆和憧憬也跟着一点点和在一起,飘洒的面粉似的回忆和在安静的流光里,糊糊地和成一团分不开的实体,和成面粉球,过往也清晰起来。
她出生的时候上头已经有了个姐姐,叫作章华梅。院里老人说梅兰竹菊四君子,她承接了姐姐的名字,就叫章华兰。父亲一年到头难得在家,姐姐出嫁了以后,后妈对自己的女儿儿子安排得有条有理,对她却放任流之。
章华兰一到放假时间就去自己的亲外婆那,苗生下来就给外婆带。两个人关系格外亲。苗长得美,出门在外天上也会掉馅饼,她却非常平庸。章家四个女儿清一色像爹,都是金鱼肿泡眼,一脸的黄斑,章华兰的鼻子上外加一颗大黑痣。和苗在一起出去章华兰常常被众人取笑……所以,当章华兰做完整容手术,在镜子里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另外一张面孔,标准的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巴,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并带着一种沉冤终雪的扬眉吐气。
她觉得这辈子可以无悔了,起码她心心念念的梦想实现了。可是光有着面孔是不够的,这张脸她付出的代价,她也要靠这张脸赚回来。过去,过去的就过去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苗这么劝她的……
乔一把父亲扶了出去,替她紧了被角,也出去了。她的整条腿和头都缠了绷带,不能动弹。她的意识还清醒着,浑身只是时而刺痛时而麻木罢了。房间里没有人,乔家果然出手阔绰,给她单独一间病房,她眼角的余光中吊瓶里的水滴滴答答地下着下着,断断续续地全都淌进了意识里……
父亲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做生意亏了本。家里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自己的母亲天天抱怨,干脆离了婚。她有这个狠心,离了后整年整年不回来。听说在外面陪上了个台商,与章家彻底断绝了联系。章父续娶的妻是一个寡妇,小学时他们是同班同学,感情基础倒是有,一进门拖儿带女地给章华兰带来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加上自家姐姐和一个奶奶,最后为了家庭的“完整”,想方设法又生了个女儿。一大家子八张嘴吃饭,全靠章父一个人在外面拼死累活。后妈开了个小小桌球室和麻将室,但是那种生活的紧张常人简直是不能想象。整个区里章家的儿女最多,质量最差。貌似陈芝麻烂谷子堆放到一起,泼辣辣的一群人,什么都要吵什么都要争!
章华兰只有外婆是亲的,表妹苗也只和外婆亲,苗从小学习拔尖,对未来充满抱负,近朱者赤,章华兰便认为自己对未来也还有点狂妄的野心。
但是梦在她家里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表妹送给她的淡粉色日记本,转眼就叫人撬烂了锁撕去了最漂亮的扉页;新袜子头日刚买回来,隔日看已经黑乎乎地卷成了一团扔在一堆脏衣服里;电视剧里好不容易放上一部经典电影,哥哥冲上来就抢了遥控看球赛;洗了很多床单刚刚想坐下来写会儿作业马上被叫去接着洗鞋子;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静一下除非去苗的家里才能够办得到……
章华兰就这样在磕磕绊绊中茫然地成年了,该嫁人的时候一个提亲的都没有,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在家里老去了。还是苗的人缘极好,在苗过生日的时候,一大伙人闹腾着出去玩,她认识了一个叫蓝修良的男人。蓝修良的父亲在转轴厂上班,跟章华兰的后母也认识。他一共三个儿子,最疼的就是这第二个。上头的哥哥下头的弟弟都各自混各自的,只有蓝修良老大不小了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蓝修良相貌堂堂又在正规的工作单位上班。所以,当章华兰确定蓝修良是约她而不是苗去他家里玩时,她高兴得好几天见谁都笑眯眯的。
蓝修良的父母对章华兰分外热情,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章华兰其貌不扬,姊妹一打,哪里轮得到她受大人这等的重视?
她天天和蓝修良同进同去,后母只当没看见。都说像蓝修良这样的大龄未婚青年是因为眼光挑,但是也轮不到她这样大龄而丑的上线啊。可章华兰是相信奇迹的,她也跟苗在一起看了不少偶像剧,觉得爱情也许就是蛮横无理砸到谁头上就是谁头上的一件事,她庆幸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了依靠。尽管她不爱他,但是她爱他对她的好,爱他家人对她的好。那是二十几年的单薄灰布里添上的金线。被爱的人是发光的,她对自己稳稳地存在有心满意足的愉悦。他的父母隔三岔五叫他带她来吃饭,给她买衣服买首饰,叫他带她去最好的电影院看电影,特别腾出一间房来做她的客房。
墙上的圆脸时钟脆滴滴地转动着,一轮一轮又一轮,永无停息。谁也不去注意它的变化,因为它每日都是一样的。事实上时钟和人一样也会老。总有一天,它也要旧,没油,停顿。换上了新的时钟又开始转。滴答滴答,停滞的变故的都是眼前的,防不及防的都是背后的。背后的时间缠缠绵绵地流开,她还优哉在温情的默想里,那时间和时间里的美好已经像一条蛇一样哗地就游得没有影子了……
她没有想到,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丈夫,是早就有病的。
她和他结婚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叫她心死的是他的家人,全都知道他的病,只是不说,只是要他的骨肉。于是在钓钩上挂着沉甸甸的美食。他们早就打听到了她的家境,知道她饿,知道她被空置了很多年,必定会上钩,这种老姑娘,没有家里做主,没有过人的才识,又没有出色的外表。她靠什么谋她的幸福呢?她是扎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这种。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原来他们上上下下早就不把她当作人了,只是一个可以制造人的工具而已!为了给他们蓝家造人,给他们心爱的二儿子留下血脉,不惜用她的一生做赌注。
她的公公婆婆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这些话告诉她,她恨得牙痒痒。
甜美的蓝家生活翻过来一看是鲜艳的毒果,滋滋地冒着恶臭的肥皂泡。颜色有多亮丽,毒性就有多毙命!总之,她的婚姻生活,以失败告终,她是生锈发霉地回到了章家。铁打的心,含着恨。
果然,后妈常常大事小事地就和她闹起来。现在她是寄居娘家的女子了,横竖后妈的地位在章家熬成了正立下了根。未嫁之前她至少还有稀薄的梦境。现在有什么呢?她端着镜子看自己,越看越是一脸的蠢相。索性摔碎了镜子,埋头痛哭。后妈又为了镜子的破碎而喋喋不休指桑骂槐。是的,自己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干脆不去死掉?于是她买了一大瓶安眠药藏在皮包里,打算找个了无挂碍的时段一去呜呼。
在章华兰最伤心绝望时,狡黠的苗陪着章华兰坐了大半夜,想出一个主意。
很多年后,有人想起,章家蓝家那个小区好像是贴过这样的白纸黑字:
寻人启事
章华兰。女,三十三岁。小眼睛,塌鼻,厚嘴唇,身材中等。因为家庭矛盾离家出走。失踪已有数月,如有知情人士,请联系章先生,必当面重谢。
所谓寻人启事,不过是虚晃一枪,除了章云帆掉了一圈头发,谁都不放在心上。到后来章云帆也渐渐地丢开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他做父亲的管得了的。于是章家的寻人启事,事实上只是章家向众邻居的通告。反正家里是少了一个章华兰了。
人人都在街头巷尾议论一番。最后寻人启事的纸张发了黄,下几场雨水后连章华兰的名字和照片都模糊不清了,后来在城管清洁城市,迎接国庆的时候全都当“牛皮癣”除了去。人人渐渐都淡忘了这么个人这么回事,生活依旧忙碌紧凑地过着。偶尔,极少的偶尔,人们三三五五聚集在一起,在某个月高风散的夜晚,说起昨天的人和事,有人说:章华兰可能是死在外面了,也可怜了这个没妈带的孩子。她的父亲,也只在某些个深夜起来上厕所,完了后睡意浅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曾经有过这么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