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合仔细地看着:“这些全部负重多少?”韩光说:“35公斤。”
“你们一般情况下要携带这样沉重的装备,长途跋涉多远的距离?”
“我们没有一般情况,每次的任务都不相同。”蔡晓春说,“也许是下了直升机就是潜伏地点,也许在200公里以外。”
“最大的困扰是什么?”赵百合问。韩光抬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你们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
蔡晓春:“我们可以忍受一切困难。”
韩光:“寂寞——深深的寂寞。”
赵百合看着韩光:“寂寞?”
“是的,藏在心里的寂寞。其实疲惫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疲惫和战胜疲惫,最难以忍受的是寂寞。”韩光回答。蔡晓春不说话,他也难受。
“没有人和你们说话?”
“除了无线电命令,没有任何人跟我们多说一句话。”韩光说,“而在通常情况下,我们在敌后活动,是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同样,我们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话。”
“那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目标。”
“除了目标呢?”
“还是目标。”
“除了目标没别的了?”
“我们深入敌后,面临险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目标。除了目标,我们心里不能再想别的。除非……”
“除非什么?”
“我们不想活下来。”
赵百合打了一个冷战。韩光继续说:“你想了解狙击手,其实你尝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不出门,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联系,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视,只是盯着窗外的一根电线杆子看,就知道了。我们每天都是这样,盯着目标区域,生怕错过目标。”
“那你们真的很不容易……”
蔡晓春说:“我们是狙击手,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我们应该面对的考验。”
“你们……都狙杀过目标吗?”两人都不回答。
“谢谢你们,我不问了。以后我会通知你们去医务所跟我聊天,有兴趣吗?”
韩光看看蔡晓春,蔡晓春也看看韩光。赵百合笑笑:“你们不去,我就要政委下命令了!”她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你们该集合了!谢谢你们,我不打扰你们了!再见!”她转身走了。韩光和蔡晓春看着她的背影。蔡晓春喃喃地说:“她……挺漂亮的。”韩光看着赵百合的背影,眯缝起眼:“B罩杯。”蔡晓春纳闷儿:“到底是什么意思?”韩光看看他,笑了一下:“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这,是一个问题。”他转身走了,蔡晓春挠挠脑袋,纳闷儿地跟上。
3
无数乌鸦被枪声惊起,天空瞬间变得暗无天日……韩光一下子睁开眼,他急促呼吸着,抓紧了躺椅的扶手。这是韩光第一次接受赵百合的心理辅导。幽暗的屋子里,低沉舒缓的音乐还在继续。韩光擦擦眼,却发现有泪水,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泪水。赵百合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你看见了什么?”韩光脱口而出:“乌鸦。”
“乌鸦怎么了?”
“到处都是乌鸦。”韩光嘶哑地说,“我怎么了?我睡着了吗?我怎么哭了?”
赵百合缓缓地说:“你做梦了,你在梦里想起了你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你拼命去遗忘,你以为把它们都忘记了,可是它们还在你的记忆深处……你的记忆被唤醒了……”
韩光长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乌鸦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赵百合面对着他坐下,抓住他的双手:“告诉我,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很幸福。”韩光说。赵百合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幸福,你在骗我。”
韩光推开她的手:“这超出了我作为狙击手接受心理辅导的范围。”
“你在逃避什么?”赵百合问。韩光认真地说:“我没逃避,因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童年呢?”
“我没有忘记,我说了我的童年很幸福!”韩光第一次发出了压抑的怒吼。赵百合看着他的眼:“你愤怒了……”韩光失语。赵百合目光炯炯地说:“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的特点是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但是你愤怒了,提到你的童年……”韩光躲开了她的眼睛。
“跟我说说你的母亲吧!她爱你吗?”赵百合柔声问。韩光点点头:“爱。”
“她是一个医生,对吗?”
“你看了我的资料,档案里面都写着。她是医生。她上山下乡的时候,是卫校的学生,所以就做了赤脚医生。后来考大学回到城市,工农兵学员,但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她现在是主任医师,还是硕士研究生导师。”
赵百合追问:“我没有问她的医疗水平,为什么你想告诉我这些?你想证明什么?你努力想说明什么?”韩光看着赵百合:“我想说明,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生。”
“她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吗?”赵百合看着他问。韩光也看着赵百合:“……是的。”
“你怕输。”
“怕输?”
“对,因为你怕别人瞧不起你母亲是赤脚医生,工农兵学员,所以你极力想告诉我她的优秀。这说明你怕输,你怕被人瞧不起。”
“谁会瞧不起我?”韩光的声调很高傲。
“你自己。”
“我自己?”
“你自己——自卑。你在躲闪我的眼睛,因为你感觉到了自卑。你怕输,你不服输,你永远要做第一名——因为,你自卑。”
“我该回去训练了。”韩光要起身。
“等等!”赵百合站起来,“告诉我,关于你的父亲。”
韩光错开赵百合的眼睛:“他去世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却去世得无声无息。他是一个连长,无论是殉职还是意外,总该有记载。我没有找到这方面的记载——告诉我,为什么?”韩光看着她,不说话。
“你为什么哭了?”赵百合小心地坐下,握住韩光的手,“想哭你就哭出来,别压抑自己。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你的痛苦压抑得太深了……”韩光闭上眼,眼泪无声流淌。
“为什么你自卑?为什么你怕输?”赵百合问,“是不是跟你的父亲有关系?”
韩光不说话,只是流泪。赵百合继续问:“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韩光睁开眼:“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
“这是你童年的阴影,你带着这个阴影已经长到了22岁!”赵百合说,“你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也是中国陆军现在唯一的‘刺客’。你要去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你带着这个阴影继续活着。你总是要不做狙击手的,要去面对未来的生活,爱情……”
“我不相信爱情。”韩光脱口而出。赵百合追问:“为什么?因为你的父亲、母亲?”韩光失语了。赵百合握紧韩光的手:“你可以信任我,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不是你的指导员。你说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告诉别人。你需要宣泄,韩光,你把自己压抑得太久了……”
韩光看着赵百合,许久,嘶哑地说:“我是一个私生子。”
赵百合没有惊讶,她注视着面前的韩光。韩光目视前方,眼泪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中带着特殊的磁性:“我的父亲、母亲,用一个词来说,叫作青梅竹马。他们在一起长大,我的母亲上山下乡,我的父亲则加入了军队。他也是一个神枪手,来自我祖父的教导……我的祖父不仅是翻译,他还曾经和张桃芳并肩作战,是狙击兵岭的一个志愿军狙击手……我的母亲在云南边境的一个知青农场,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在我母亲的年轻时代,却是一个地狱……”
赵百合看着他:“为什么?”
韩光看她:“当一个弱女子被强权操纵了未来,你——能够抗争多久?”赵百合被问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韩光继续说:“那个年代很疯狂,很难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为了能够回到城市,我的母亲……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当然,她没有告诉我的父亲。因为她知道,他的个性……我的母亲终于能够去上大学,但是她也怀孕了,那就是我……”
“是谁的孩子?”赵百合斗胆问了一句。
“关键就是——不知道。”赵百合不敢再问了。韩光陷入回忆:“他们俩以前就发生过关系,所以我的父亲没有多想。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我的父亲继续在部队,我的母亲上了大学。日子就这样过去,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春天……”赵百合问:“你的父亲,知道了?”
“对,在我5岁的时候,我淘气受伤了,需要输血。我的父亲掀起自己的袖子,说,这是我的儿子,抽我的……”韩光说得很平静,声音却变得哽咽。赵百合看着韩光。“所有的一切在那个夏天的下午都改变了。我母亲告诉了我父亲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隐瞒。我的父亲,没有说一句话。那天下午是射击训练,他带着一把步枪,走入了树林……”韩光惊恐地睁大眼,他想起了那个午后,穿着65军装的父亲走进树林,幼年的自己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砰!”——枪响,幼年的韩光抬头,枪声惊起了树林里的无数乌鸦……“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苦难。那是我人生中最苦难的日子,我的祖父……一个老将军,从遥远的北京来到边疆,收敛儿子的遗体。他知道了全部真相,却没有责怪我母亲一句话,只是一声叹息。”韩光闭上眼,眼泪无声流淌。
“后来我成年以后,我的祖父告诉我,那是一个民族的苦难,一个民族的疯狂。作为一个人,还是个弱女子,在这样的旋涡中,很难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所以他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敛儿子的遗体,默默地抱起我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一直跟着你的祖父?”赵百合问。
“是的,他和奶奶抚养我,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
“你妈妈呢?”
“我的祖父没有阻拦我见她,每个暑假,我都会去看她。”韩光说,“她没有再组织家庭,对我很好,只是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什么似的……那就是我的父亲没了,自杀了……他是一个高傲的军人,也是一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军事素质非常好,战士们也都喜欢他……也是因为他太高傲了,所以他不能很好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就是,他太爱我的母亲了……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你从此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嗯。”韩光点点头,“有一点你说得没错……我自卑,因为我很小就知道我是私生子。虽然我的祖父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但我还是自卑,只是不表现出来。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我的祖父是个军人,是个狙击手出身的将军,所以我很小就开始学习射击……我加入了射击队,一直是第一名;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是第一名……我渴望成为第一名,因为我希望得到尊重,掩饰我的自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第一名,当得太累了,太累了……”
赵百合看着他:“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国家射击队而考了军校?”
“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祖父失望。”韩光看着她,“他当了一辈子的兵,虽然在部队历经了无数磨难,但是我永远忘不了……在我高二的时候,他退休时必须脱下军装的悲伤。他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所以他的悲伤就更让我震撼……我在内心埋下这个愿望,一直到高三,我真的接到了陆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把通知书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第二天,我发现他在书桌前坐了一夜……我就这样成为军人,成为特种兵,成为狙击手……”
“你的祖父一定为你成为‘刺客’而骄傲。”
“他去世了,前年。”韩光声音低沉地说,“那时候我在军校读书,他去得很安详。我回到干休所奔丧,他给我留下的遗产,是……一米多高的手写的外军狙击手资料,全部是他从内部英文资料翻译而来的。他为了给我留下这些,准备了三年。从我考上军校的那天起,就开始悄悄地去翻译……”赵百合闭上眼,眼泪“唰”地流下来。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为了我的自卑,而是为了他——我不能输。”韩光低声说。
“你是最好的狙击手。”赵百合睁开眼,“没人可以胜过你。”
“所以,我比狙击手连的所有官兵都累。当最好的,太累了……”韩光的眼睛里有着看不见的阴影。赵百合突然问:“你有女朋友吗?”韩光摇头。
“也许你有了女朋友会好很多。毕竟你不会再孤独,会有个人能够理解你,关心你……”
“我的命运就是孤独,所以我是一只山鹰。”韩光起身戴上黑色贝雷帽,“你见过成双成对的山鹰吗?那是鸳鸯——不是山鹰。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下午我还要继续训练,告辞了。”韩光退后一步,军靴一碰,敬礼。赵百合傻傻地看着他,没有还礼。韩光转身要走。赵百合突然喊道:“山鹰!”韩光站住了,没有回头。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赵百合说。韩光还是没有回头:“从我决定告诉你那一刻起,就没想过你会告诉别人。”赵百合注视着他。韩光拿出日记本:“这个,我想可以给你看看,有助于你了解我。”赵百合拿过日记本,扉页写着:我唯一的遗憾,是我只能有一次生命献给我的祖国。赵百合很惊讶:“内森?黑尔?”
“对。一个失败的间谍,却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
“这是你的人生信念?”
韩光看了她一眼,坦然道:“我全部的精神世界。”他转身走了。
赵百合的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她奔到门口,看着离去的韩光默默流泪。
心理辅导室外,蔡晓春坐在椅子上。韩光出来,蔡晓春起身:“山鹰,你完事儿了?”韩光点点头,走了。蔡晓春看着韩光的背影,转头,赵百合看着这边,脸上还有泪水。蔡晓春回头看看韩光,又看赵百合:“赵大夫……”赵百合擦擦眼泪:“秃鹫,进来吧。”蔡晓春走进去,他有几分拘束。赵百合擦干眼泪:“坐吧,你喝水吗?”
“不,不,我刚才喝得挺多的。”
赵百合笑笑:“你坐吧。”蔡晓春坐下。
“你接受过心理辅导吗?”
“没有。”
“别紧张,放松。”
蔡晓春笑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