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意识的黑暗中有斑驳陆离的月光突兀地闯进来,疏淡的明亮。潮水拍打沙滩,涌动着温柔的起伏。
她起身,披上墨绿色的亚麻披肩,离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店。
漫步在滨海小城的街头,她侧耳聆听,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听见。毕竟,此地破败荒芜,没有人会自愿被放逐于这座城市的深夜。
她独自走回与城市同样衰败的小旅馆,旅馆房间泛黄的白墙,木桌的刻痕,是多到没有知觉的伤痛。人总是想找相近的灵魂互相靠近,然后以同样的经历慰藉自我。就像她喜欢让孤独的自我飘荡在异乡。
这或许是她在这座小旅停留的最后一夜,其实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启程离开,不需要有任何顾虑。有时,在旅途中邂逅一些值得停留的人或事,便会留下一段时间,但她知道,没有什么能让她永远停留。当阅历增长,经历了许多事故以后,会发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谓永恒,都不过是时间的循环。所以,她选择了流浪。
她在一个傍晚来到这座城市,一个人背着一只沉重的旅行背包,穿长袖的白棉衬衣,旧得泛黄,被浆洗得很薄了,一条满是褶皱的黑色长裤,棉麻的质地,宽松的款式,裤脚在海风下飘摇。黑色长发凌乱如海藻,带着海洋咸湿的味道。
街道上行人不多,不远处沙滩上有弹吉他唱歌的街头艺人,还有点了篝火烧烤的游人。这一切的轮廓尽隐藏在暗的幕下。
刹那间,她觉得这里很美。这座荒城有着别样的生动,却最终还是堙没在荒凉之中,如同最后一缕残阳从浅的梅子色变换成艳的血红,最终深深地被夜浸作一团漆黑。
极为颓废的美感。
于是她决定留下。她住进了一家小旅馆,老板娘是个三十岁的独身女子。她看见她抽烟时,将细长的烟卷夹在修长指尖里玩弄的样子,慵懒而优雅,也是那样颓废的华丽,这是整座城市的基调吧?
习惯了长期的旅行生活,她对居住条件要求很低,丝毫不在乎房间的好坏。她闻见房间里各种陌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她知道那是上一任,上上任,以及再之前的房客们遗留的。这是他们留给时间的印记。
她洗了热水澡,将数日的艰辛全部清洗掉。她擦干了长发,躺倒在床上。床垫很硬,她躺在上面,很不舒服,但她并不在意。这床、这房间、这里的一切她皆不熟悉,她只是在做与上一任房客毫无分别的事。这周只而复始的往复感让她心安。这仿佛是她一个人的事,又仿佛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她的身体没入陌生的床单——完全沉浸在洁净而舒适之中。
两小时后她醒来,是七点钟左右了。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没有放任自己见证这凄美的过程,她不忍,也不舍。她深知自己不是多么勇敢的人,从来不是。
漫无目的游荡了一阵,决定去吃些食物。她对食物没有欲望,吃什么都可以。但她不能忍受饥饿,胃里空落落的感觉,很像心的空落。
她走进一家小餐厅,要了虾汤泡饭。她喜欢泡饭、汤面这类食物,可以囫囵吞咽,快速填满胃的失落,仿佛这样亦能填满身体心灵的巨大的空洞。
这些便是她于这座城最初的印象了。
最初的记忆是需要被牢记的,因为总有一天要离开。永恒的只能是幻象,如回忆一般。人能选择的事只有一件,就是遗忘或记得。
虽然都只是循环,人还是会乐此不疲。就像她明知是要离开的,还是会选择留下哪怕一天也好。有些事情,明知会遗忘,也要努力去记忆。
她常在傍晚去海边的一家夜里营业的咖啡店,坐在靠窗的座位,喝加了鲜柠檬片的冰咖啡,吃一小碟栗子蛋糕,用钢笔写生。
窗外的华灯从繁盛到颓然,反射出迷离的光晕,她便从这朦胧中感受城的呼吸,那样绵长,穿透了几百年的岁月,那样旧的历史。她要画下来,在它消失之前。
又犀,有些事,我要在忘记之前牢牢记住,我怕它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
这是红药与她说过的话,她一直清楚地记着,她要将它牢记直到记忆消失以前。
陈又犀,我是苏红药。十三岁的夏天,与又犀同样大的女孩站在她面前,穿着白色的吊带连衣裙,黑色凌乱的麻花辫上别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她瘦小的身体那样单薄,在风中仿佛要被吹倒。她的眼睛细长而明亮,眼角一粒红色的泪痣,像一滴怎么也拭不去的泪。所以又犀无数次地以为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苏红药笑得灿烂,露出小颗洁白的牙齿。她最初的笑容,印刻在又犀的生命里。可惜当时又犀带了牙套,只能紧抿着唇微笑。
红药与又犀是截然不同的孩子。
红药带着她逃课去看新出的电影。被发现后,老师批评的只有红药。
陈又犀,你怎么能跟着她逃课?重点中学还想不想上了?老师说。
红药一个人住在学校旁的出租屋,又犀没有见过她的亲人。她经常到又犀的家里睡觉。
她的妈妈不喜欢红药。那个女孩和你不是同样的人,又犀。
晚上,又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打开窗,明亮的月光洒在女孩墨一般的长发上,映出闪烁的光点。
她探下身去,拉住苏红药的手,把她拉进房间。
她们躺在床上,紧紧地挨着彼此。红药拿出一条白手帕,说,又犀,你看,这是我画的画。
画上深深浅浅的蓝色白色的水彩堆叠在一起,随意至极。红药说,这是星空。
星空繁盛的美丽,其实只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幻影。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记忆。
夜风吹胖了窗前挂着的浅蓝色的窗纱,绣着蓝色鸢尾的边缘轻轻地飘动。
又犀,可以抱着我吗?我有点冷。
又犀紧搂着她,右手抚摸着红药单薄的脊背,她很瘦很瘦,突出的蝴蝶骨似飞坠舞蹈的瞬间,又像是舞后的轻歇。
凌晨时分,又犀已经睡着了,红药又从窗户爬出去,与夜色一同离去。
红药是经常逃课的问题学生,她翘课去后山的荷塘捉蜻蜓,躲在一个凉棚下编制捕萤火虫的网兜,爬上最高的山丘画写生。这都是又犀想做却从未做过的事。
陈又犀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温柔善良的漂亮女孩。各科成绩都好,家庭优越——没有人知道她没有爸爸。
又犀总是很同情红药,因为她缺失的太多了,自己却什么都有。而且从小到大,又犀被人欺负,都是红药给她打抱不平。
夏天两人一起吃麦芽糖冰淇淋,红药总是把自己的麦芽糖给她,“我不吃麦芽糖。”其实是因为这是又犀喜欢的。
一起吃花生酱冰淇淋时,红药就说,“把你的花生酱给我吧,我喜欢吃。”又犀从来不吃花生酱,她对花生过敏。
又犀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总要故作坚强,替她做好一切准备。童年是帮她吃掉花生,长大后为她遮盖住世界所有的黑暗角落。却在深夜,求一个拥抱的安慰。
她原以为自己与红药是两条平行线,永远彼此相望。最终才明白,她们是同一条线存在于不同世界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