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一件淡黄色衬衫,深蓝色裤子,长长的头发拢起来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刷飞扬在脑后。马尾顶端别了一个黄色的大发夹。我已记不清这个发夹是谁送我的了。它很对我的意。我喜欢黄色。用英文讲黄色是我的favor color。它的形状是一个高音符号,在我眼里别致,是我随手从出国前朋友们送给我的一大堆礼物里捡出来的。
经理走过来用一种似乎满意的眼光打量着我,他招呼领班把一条咖啡色印有 Southern Style (南方风格)字样的围腰为我戴上,于是我就这样全副武装地站在了女主人接待站台上。这个站台准确的英文名称是Hostess Station.
这立在入口处的“女主人接待站”很象我在国内时的大学讲台。上班第一天,清晨6 点至8点,太阳,美国南方那种一出来就亮晃得刺眼的光泽象敦煌莫高窟那些飞天女神从餐厅的玻璃门玻璃窗及一切有缝隙的地方波涛汹涌地倾泻进来。这个古老的,全用木头装饰的,主色调为咖啡色的餐厅霎那间被阳光颠覆,淹没,被一群金光闪闪的太阳鸟涂抹得教堂般透亮。因是夏天,餐厅正中巨大的壁炉高冷地站在那里,罗汉肚像一个深幽幽的黑洞,堆着冬天燃尽的死灰和横竖架在一起的的木材,上方垂吊着一个孤傲的黑色水壶。
早晨匆匆赶来用餐的人们,我现在得改口礼貌地称他们为“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美国人大多是early bird,生活方式在我眼里有些象中国日出而耕,日息而作的农民。他们中间的上班族大多迎着晨曦6时早起……希娜微笑着招呼常来的老顾客:“早晨好,今天怎么样?请问,几位?要抽烟区还是无烟区?”然后麻利地拿起菜单和餐巾纸包裹着的刀子,叉子,勺子-美国人用餐标准的三件套对客人招呼道:“Please by this way.”她走在最前面,我恭敬地跟在她旁边。我在接受她的培训呢!我随她把客人领到坐位上,希娜把菜谱和餐具在桌上恭敬地摆好,把椅子拉出来微笑着说:“您的服务员会马上前来为你服务。享受您的早餐吧。”
到此为止,领位的程序算是完成。可因有客人排长队等待,我得跟着她马不停蹄地回来,接待和领带下一拨客人。客人太多了,有时需四位领坐,一位登记名字,一位点名,两位不停地来回奔跑。如领位搞不赢,经理会从餐厅的任何角落跳过来帮忙。经理在餐厅完全不象一名“当官”的,而象一名“全能灭火队长”,“所有岗位的后备队员”哪里搞不赢,哪里需要帮忙,他(她)就得跳到那里去,包括帮服务员端盘子,收拾餐具,擦桌子,扫地,领位……周末这家餐厅生意好得象一个战场,各个环节必须环环相扣,配合得象飞起来的轮子上的每一颗螺丝钉,而领位就是冲在最前面的排头兵,领位带得越快,服务的客人越多,餐厅的盈利当然就越多。
9点钟以后,用过早餐的客人渐渐离去。餐厅内恢复了飓风袭击后的宁静。希娜带着我走进大厅,沿着每一条过道,检查空出来的桌椅和地面是否干净整洁。顺便把剩余在餐桌上零星的餐具帮助服务员拾缀到后台去,把没有擦干净的桌子再补擦一下。其实这不仅仅是帮助服务员或清洁工,也是我们工作应尽的责任。在美国,团队合作精神是一个企业的魂。每个位置的员工需要不分彼此,齐心合力,相互配合支持,完成每一项工作目标。
我们把整个餐厅收拾得比王宫还要干净整洁漂亮后,希娜让我去后台休息法定的15分钟,我对她说:“您先去吧!您比我累!”希娜笑咪咪地小声对我说:“谁是头儿?叫你先去就先去!”我这位师傅希娜个子小小地,在美国随便打听女人的年龄等于“侵犯隐私权”,我只能暗估:她大儿子18岁,二女儿16 岁,年龄可能40岁左右。希娜有着牛奶般白皙苹果般粉红的皮肤。一头柔软的金发。一双善良的淡蓝色眼睛,一笑起来两道弯眉在脸上形成了两道弯弯的月亮。话不多,声音安静而温柔,算是这家餐厅里有一丝文雅气质的人。我笑着回了声:“Thanks!”解下围腰向后面的休息室走去。
我走进休息室,这休息室就象一个表演场地的后台。男女招待们,厨房师傅们,洗腕工们,包括我在内的领位们按照自己的工作长度在这里享受着法定的休息时间。工作8小时以上,可以休息半小时。如果工作五小时以上,只能休息15分钟。我用一次性杯子在饮水器上接了一杯饮用水,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环顾四周,有人在吃饭,有人在喝水,有人在抽烟。有人在说笑,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和我一样安静地呆着。当我置身这里,有了一种清楚地置身于蓝领阶层的意识,但我并不为这种“置身”有任何尴尬的感觉,因为一切都是新的,新鲜的,日常生活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找一份能实现自身价值的工作在太平洋那边对于我是安之若素,水到渠成或者看得见曙光的事,在这边却步履维艰,荆棘丛生,充满了挑战。还记得高尔基写的《我的大学》吧?其实对于每个人的人生,在大学你可能虚度光阴,被动地接受许多无用无聊的书本知识,而社会大学却能让你根据自身的需要主动地采撷到让人生不断丰满,壮大和成长的养料。
我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这些穿着工作服,带着围腰,各种年龄,举止言谈各不相同的工友们,这里除了经理和少数全日制的正式员工,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是打零工的“打工崽”。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高中毕业生和正在读大学的学生。你可能在他们中间会毫无悬念地邂逅一位大银行家的女儿,一位律师的公子或一位医生的千金-叛逆少年,她/他或许正在同父母和家庭的厚望对着干,或者正在想方设法逃出父母的羽翼;或者你就冷不丁地与一位总统的孩子猛抬头撞见。在美国,拼爹或靠父母是最让人不耻的。人们对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劳动吃饭最光荣。鲜有人存在家庭或家族背景的优越感。每个人都知道,父母是他们,我的人生自己走。
我坐在那里,以一个异族人和搞艺术的眼光欣赏着这休息室的众生相。好奇地观望着来自各种文化背景和家庭背景从地球四面八方来美国逐梦的男人女人们。从此岸到彼岸,假如拥有56个不同民族的中国其多元文化是由地域划分和以各种晚会展示地话,美国这片新大陆的多元文化多元民族就象一块巨大调色盘里各种色彩混杂,搅拌在一起,蜿蜒流淌,浑然一体,天然自成,无处不在……这后台休息室象一个小小的“联合国”,插着各个国家的旗帜,你会与来自地球各个方向各个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肤色,讲着不同母语的人不期而遇。除了代表主流文化的美国人(白人和黑人),还有母语是西班牙语的墨西哥人,南美洲人,讲着阿拉伯语的中东人,讲着俄语骂戈巴乔夫是头猪的前苏联人,讲着德语,波兰语,斯拉夫语系的及我不知道什么语系的东欧人,而亚洲的中国人面孔好像就只有我寥寥一个。面对这么丰富的众生相,我按捺不住,从桌子上捡起一张餐巾纸,随便抓起一只圆珠笔在纸上匆匆画起素描来。这世界真是因不同而精彩而美丽!这些肤色,形象,身材各异的人各有特点,各有独特,各有风景。当然白种人,上天真的赐给了他(她)们在容貌(外貌)上某种优惠。你瞧,她们的白皮肤可以和任何颜色搭配。她们那些天生的双眼皮,高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唇象上天用雕塑艺术在她们脸上雕刻了立体感。由于成长的自由和对身体每一部分发育的欣赏和自豪,她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有挺拔的胸部和丰满的臀部。而男人们大多数高大健硕。在欣赏着云云众生的同时,我竖起耳朵聆听着她们的英语。这里真是学英语的最好课堂。画完两张速写,喝完一杯水,15分钟到了,我返回前台去换下希娜。
我独自站在女主人站台上,周围突然深陷沉静。面对这张立在门口很象我在千江大学阶梯教室讲台的女主人站台,我突然有些眩晕,有些时空错乱的恍惚。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会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