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徒步走出村口,凌中和一再表示自己可以跟上正常速度。但其他三人都坚持慢一点,说现在已经出了村子,怎么也不会耽误行程。
但疑虑还是如阴云一样笼罩在四人的头上,让人感到隐隐不安。但对于除了庞文远的三个人来说,庞文远刚才的表现最好还是烂在肚子里。
但庞文远似乎不是这么想。
走进林子里后,四人接着加速,但是东境林莽的山路极其难走,而且凌中和的体力尚还不足,所以走的并不快。
虽然不快,一天也推进了六十里多。
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庞文远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停下,向一旁招招手,示意拐弯。
他走到一处被风的洼地,招呼三人过来说:“来坐下吧,我有话想说,你们愿意赏脸吗?”
凌中和扭头对其他两人说:“走吧,休息一下也好。”
四人各自坐下,徐花月挨着凌中和坐在一棵树下,赵云栖跳上一颗石头。庞文远站起来,靠着一棵树:“各位,这是我对你们最坦诚的一次,我希望以后也是如此。”
赵云栖本来随时准备拔出阵风刀,听到这句话,不禁有些意外,手上的动作不由放松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都是异能者,我早就知道了。”庞文远一字一顿地说。
三人从没见过他除了战斗之外这么认真,高贵而随意的慵懒似乎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他毕竟来自河直路的庞家。
赵云栖听见“异能者”三个字后,表情抽搐一下,眼神中的警惕一闪而过。
“云栖,你不必紧张,我比异能者严重的多。”庞文远察觉到赵云栖的紧张,他向赵云栖摊开手,做出一副友好的神态。
三人对庞文远都有些相信了,一起他们从来没见过庞文远如此。他似乎永远没有怎么友好过,以往他再表示温和,也是带着不屑的。
“我,是传闻中的‘神力者’,你们都知道,异能者会被处死,可神力者暴露的下场是诛灭九族。”庞文远抬起一只手以强调自己的话。
“你不怕我们说出去吗?”赵云栖挑衅似的看着庞文远。
“你们不会的,”庞文远诚恳地说:“我把你们当朋友。”
“真的吗?”凌中和倒是很惊讶,在他的记忆中,庞文远就是个不需要任何朋友的独狼,没有人走进他的内心。
“很多人选择了孤独,但不是喜欢孤独,而是无路可走。”庞文远叹息一声。
“你们可以放心,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庞文远着重看了看赵云栖,因为后者的表情一直不太信任。
庞文远的声音低沉而磁性,讲述地宁静悠远,但主旨却是那么悲伤……
庞文远出生于河直路治所华光府的北支庞家,其家族从二百年前就世袭爵位“辅国公”极其富贵。
所以,北支庞家的家族非常巨大,直系族人就有一千余人,更不论其他支系。
庞文远的父亲,叫庞海静,字敬远。上代辅国公,现年六十七岁,悟者道一段,还是西部边境西岭路路的节度使,官赐定西将军,常年往返与西岭路各府。
庞文远是庞敬远的第九个儿子,他共有兄弟姐妹二十个人,其中十三个兄弟,七个姐妹。
庞文远的母亲杨氏,曾是庞敬远的第三室,可惜早亡,她去世时,庞文远年仅六岁。
庞文远亲自参加了自己母亲的葬礼,可当时庞敬远正在前线和大夏国作战,实在不能抽身。
像庞家这样的大家族,内部斗争激烈,往往人比鬼还要可怕的多。
庞文远当时只是个黄发小儿,自然不可能被人尊重,出殡的时候,真正哀悼的只有家里那些老仆人。
等到庞敬远从前线回来后,庞文远已经对自己的父亲不抱希望了,但他还是探试性地问:“父亲,我母亲去世您知道吗?”
“哦?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庞敬远认真地看着庞文远,似乎在安慰他:“等我处理一下事务,就去为亲自你母亲祭扫。”
他语气那么肯定,庞文远自然信了。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庞文远只看见庞敬远又纳了两个妾,然后加官进爵重新上了战场。
庞文远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何故对母亲如此无情。他们虽然不是朝朝暮暮互相厮守,但也共同养育了孩子,为什么连对方死了都不管不顾。
说到这里,凌中和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们大户人家的家主都要那么多孩子呢?”
“这种情况不是普遍的,只是我们庞家是庖羲氏的后人,天生都有武道血脉。我父亲希望能把自己的血统更多的传给下一代,所以我只是个为了发挥我父亲剩余价值而出生的人。”
庞文远摇摇头,他第一次在别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卑。
从小到大,他没有亲兄弟,没有家庭,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亲情。
他十二岁时就开始独自面对家族里的尔虞我诈。杨氏虽然早亡,但因为出身名门还留下一些嫁妆,这些资产竟然还要被人垂涎。
即使这样,庞文远的日子还能过,不管怎么样,他毕竟还是家主的少爷。
可是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到那个时候,庞文远才明白真正无助。
庞文远十三岁时,庞敬远在西岭路的黄羌府与大夏国的黑旗军作战,重伤而死。庞文远没有太悲伤,但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在出殡时哀悼,尽自己作为人子的责任。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事情没有那么那么简单。”庞文远说:“古圣人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可以当大事。”
“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父母去世之后,连接我和这个最后的绳索就断了。”庞文远抬头看着天,似乎希望能从中看见自己父亲的灵魂,但他什么都没看见。
“到这个时候,你可以成为一个亡命之徒,浪迹天下,也可以从军沙场,赌胜马蹄下。你还可以为任何梦想努力,乃至拼尽全力,因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会记住: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牵挂。”
说到这里,庞文远靠在树上仰起头,低头长叹一声。
“我们的生命都是父母给的,父母一去,你就会永远失去和这个世界真正的联系。到那个时候,你成什么样子都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你就是你,成了真正和本来的自己。”
说这段话的时候,庞文远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可以说给任何人。但讲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扭头问凌中和:“中和,我知道你的境遇,那你在这种境遇下,是什么感觉?”
凌中和看了看坐在身边徐花月,对庞文远一笑,说:“要不你先坐下,别居高临下嘛。”
他又抬起头来:“云栖,要不你下来?”
赵云栖左右看看,从石头上跳下来,也靠着一颗树坐下。
凌中和道:“的确,文远说的对,我的感觉也大抵如此,只是文远你漏了一点:要是一个人和世界失去了联系,他本来是活不下去的。一个普通人,没了父母亲人朋友,就等于失去在世上生活过的证据。”
凌中和突然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父亲凌广秋,和从未出现在他记忆里的母亲。
“然后呢?”徐花月上前,轻声问道。
其实她不是想让凌中和继续讲,她只是觉得凌中和继续沉默会更伤心。
“然后?”凌中和抬起头,看着徐花月,他突然觉得应该对后者温柔一些。
强大的男人最痛恨被人可怜,认为那是对自尊的亵渎。但在他们偶尔无助的时候,一个足够温柔的她就可以轻易进入他的内心。
凌中和突然好想拉一下徐花月的手,但他不好意思。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只要能在她身边,自己就很高兴。
环视一周身边人期待的目光,凌中和继续说:“但有一个原因,可以让一个人在与世界断联之后依然活下去,你们能猜到是什么吗?”
赵云栖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毕竟在位不同。”
徐花月道:“你说嘛,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呀。”
凌中和对徐花月一笑,扭头说:“文远,要不你来讲?”
庞文远说:“我早就已经想到了,还是你来说吧,我想听听你说。”
凌中和就清清嗓子,接着说:“这个原因,就是目标,或者说志向。这是我在堕入深渊之前,最后一条自我救赎的绳索,难道不是吗?”
他转身面对赵云栖说:“我们曾经相约要终其一生,一起追寻武圣的顶级目标,这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其他的一切都只是附加价值而已。”
“好!”庞文远一拍大腿,说:“中和啊!我是没想到,你表面看上去腻腻歪歪,可心坎儿里却这么有志气!”
这话说完,三个少年都笑了,只有赵云栖注意到,徐花月注视着凌中和的眸子中,有什么火光熄灭了。
徐花月说:“我累了,我休息一会儿。”说完就走了,很突兀。
“花月,你……”凌中和非常不解,伸手想喊住她,可是徐花月头也不回,飞身跳到一棵树的树梢上坐下。
“这……”凌中和瞬间语塞。
而庞文远已经看出了徐花月的想法,但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说出来,庞文远从来都不沾无谓的是非。
“看着他们两个,倒也像一对璧人,至少胜过赵云栖。”庞文远想。
庞文远决定圆场,他拉回话题:“你们清楚什么是神力者吗?”
“不清楚。”凌中和和赵云栖都摇头。
“你们都知道,大约十一万年前,是三皇五帝的神话时代,那时候的君主,都是神祇。”
“那你是神的后裔喽?”赵云栖好奇的站起来,围着庞文远转了一圈。
“不,整个北支庞家都可以视为神的后裔,但我不同,我直接继承了庖羲的血脉,有完整的八卦刻印。”庞文远亮出自己的右手掌,上面显现光影的罗盘。
“北支庞家的每个直系后裔,都有八卦中的一卦,来作为其‘命印’,可以强化其武道血脉。这是我们家族独有的优势,但也可能令我们举家覆灭。”
庞文远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赵云栖与凌中和,说:“与斗气、灵力、魂力相比,你们很难想象神力者有多么严重。”
“多严重啊?”凌中和问。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大齐天子,每代都是神力者。”庞文远笑起来,但凌中和多年后回忆,觉得庞文远的神情中隐藏着狠厉。
“我想想……天子姓姬,那么,天子的祖宗是后稷?还是……”赵云栖眉头锁紧,开始思索。
“不,姓姬也不一定是后稷的子孙,大齐天子,是高辛帝喾的后裔。”庞文远站起来,神情严肃。
“从大齐建国开始,皇族就严厉打击其他的神力者家族。我庞家原来就有东支庞家和南支庞家。但是因为四百年前的东支庞家被告发有神力者,举族诛灭,南支连坐,家破人亡。”
“那你们北支庞家看起来还好吧。”赵云栖说。
“是,当时北支庞家势力最弱,向来对朝廷唯唯诺诺,从不以庖羲之后自居,故免于一劫,只是被迫拆散了家族,重新组建了南支和东支。不过他们已经和庖羲没什么关系了。”
庞文远说着,眼中露出少有恨意。
但他确实有资格恨,他可能是庖羲最后的末代后裔,有和天子一样尊贵的血脉。但他的存在只能证明这个氏族更加的没落,往不归路上一去不返,但他却无能为力。
“从此之后,表面上看去,北支庞家尊贵异常,可也一直在朝廷严密监视之下。事实上,北支庞家的人,只要对朝廷稍微有些狭隙,就可能会将家族毁灭。我父亲的死,就是这个思维的惯性延续。”
“不瞒你们,我恨朝廷,庞家从未做过任何危害社稷的事情,当年太祖皇帝建国,庞家老祖一样鞍前马后。”
庞文远渐渐平静,要不是他语气依然沉重,凌中和真的以为他是在平常聊天或者讲别人的故事。
“你不怕我们告发你?”赵云栖说:“当然,我们肯定不会的,但我好奇,你没有顾虑吗?”
“当然有,”庞文远点点头说:“但是,当我被烟雾裹住,中和冲进来救我,我就愿意相信你们了。我不是独狼,孤独的人,不一定都喜欢孤独,很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
“哈,我那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同窗一场,不能见死不救,可哪知道你竟是神力者。”凌中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