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五月,皮岛
钦差黄中色到皮岛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起初还算顺利,黄中色和一班属下,连日清点名册、分拨钱粮、唱名放饷,没用几日之功,便将皮岛各营人马清点完毕,所欠半年粮饷也全都分发已定。
皮岛各营钱粮虽然是领了,可要说这些是兵,那也只能算是一群“叫化子”兵,很多士卒甚至连个号衣都没有,更不要说盔甲、刀枪了,穿着打扮跟一班农民并没有什么两样,很多人扛着个锄头,便也歪歪斜斜地站在队列中凑数……当然,按照毛承禄的说法,军兵们之所以这样疲弱不堪、衣衫不整,全是因为朝廷粮饷不济所致!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当兵的哪里晓得什么忠孝仁义,谁给他们发钱发粮,他们就替谁卖命!”
毛承禄说的也许是大实话,可这些话在黄中色听来,却倒是有几分刺耳,“就不知这些官兵们领了钱粮,是替你毛文龙卖命,还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命呢?”黄中色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卒,既忧心又无奈,忧的是,此等疲弱之旅,何堪一战?无奈的是,今国库空虚,朝廷却也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粮来养兵了。
“唉……”黄中色长叹一声,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虽说是羸弱不堪,不过好歹也还算是个兵吧……”
且不论精壮老弱,黄中色将这各色军兵通通计算在内,最后能核定出的皮岛军兵数目,大约就是三万六千上下,虽与皮岛名册数目多少有差,却也不算太离谱,然而,此数与东江历年所报——十五万军马的总数却相差甚远,就不知各岛还尚有多少兵马?
连日来,黄中色已多次向毛承禄提出要出海前往各岛,可各岛名册至今都没呈报上来,毛承禄更是种种推托说辞,不是说海上浪大,便是说岛兵出海,近日,更是玩儿起了“失踪”,黄中色已数次派手下主事、千户前去毛承禄大营,可一连数日,回报竟说是毛承禄已紧急前往朝鲜公干,黄中色无可奈何,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皇命,心中早已是焦急万分……
然而,黄中色不知道的是,其实毛承禄哪儿也没去,此刻毛承禄便正躲在自己营中,和手下几个亲信将弁,一边饮酒作乐,一边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禀少帅!帅爷命你即刻回府,有大事相商!”
正在觥筹交错之际,突然,一名帅府亲兵急匆匆闯进大帐,叉手向毛承禄大声禀告。
毛承禄闻讯猛然站起,向亲兵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亲兵叉手立在帐中,没有作答,只是向毛承禄目视了一下左右,毛承禄心领神会,向座中亲信将弁挥了挥手,众将赶忙一个个站起,退出大帐,毛承禄又向亲兵招了一下手,亲兵这才赶紧走近前来,向毛承禄低声说道:
“少帅,大事不好!后金使者马通事让人给扭送到钦差行辕去了!”
(注:通事——翻译官)
毛承禄闻言,大吃一惊,连忙追问:“马通事不是在帅府吗,如何就让人扭送到钦差行辕去了?”
“少帅有所不知…”亲兵赶忙向毛承禄解释道:“本月初,后金又派牛录额真(注:牛录——后金基层组织单位,一牛录下辖三百人,额真——首领)阔科带领马通事等一行六人来我皮岛议和,不料阔科等人,于来路上遇上一伙正逃往我皮岛的辽人,也不知是这伙人想抢夺来使财物,还是阔科等人肆意滥杀,双方遂发生打斗,阔科等人射杀两名辽人,其余七、八人逃至山上方才走脱;不想今日,马通事正要去马市置办粮、帛,在街上恰遇上那七、八个辽人,辽人愤恨马通事等人于路上杀人,当即便将马通事打翻,双方争斗间,哪料到正撞上钦差黄大人带人出来,便一体被擒拿到钦差行辕去了……帅爷闻知此事,知事不善,便立即差小人来请少帅,回府议事!”
毛承禄听罢,心中不由叫苦,当下也是不敢怠慢,马上跟着帅府亲兵,带了一队卫兵,上马急匆匆出大营向帅府赶去……
等毛承禄来到龙虎堂,见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三人早已坐在堂下,毛文龙背着手,满脸怒气,正在堂前来回踱步。
“参见父帅!”
毛承禄赶忙叉手施礼,毛文龙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先坐到一边。
毛承禄刚在座中坐定,便听沈世魁向毛文龙说道:“帅爷,马通事落到黄中色手里,我与后金谈和之事…怕是要泄露出去了,趁此事尚未尽发,大帅需得立刻封锁消息,不得放一人一船离岛!”
毛文龙闻言,猛然醒悟,立时便站住脚步,转身朝堂外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中军旗牌官抢步来到大堂,毛文龙从帅案上抄起一支令箭,高声向旗牌官命令道:“毛千总听令!令你立即带领一队亲兵,前往、封锁码头,捉拿东奴奸细,无论官、商、军、民,没有本帅令牌,一人一船不得出海!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是!标下遵命!”
旗牌官叉手施礼,接过令牌,转身急匆匆赶往码头去了。
毛文龙坐回椅中,又歪头望向沈世魁,沈世魁不敢怠慢,赶忙又继续说下去:
“现在麻烦的…就是这个黄中色,毕竟他是皇上钦差,也不知这个马通事…到底给他都说了些什么……”
“哎……”龚正祥见沈世魁还在犹豫不定,颇有些不耐烦,便插嘴道:“他说了也罢,没说也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得赶紧把马通事弄回来!人只要在我们手上,就不怕他黄中色!”
“对!龚总管言之有理!”毛承禄听罢,一拍坐椅,紧跟着大声附和道。
毛文龙扭头看了一眼毛承禄,冷冷问道:“你又怎样把马通事弄回来?”
“回父帅,你让儿子带兵先去围了他的行辕,无论软磨,还是硬抢,这是在咱们东江的地头儿,还怕他不交人吗?”
毛文龙闻言,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心里打着盘算……
“帅爷,是不是……咱们得赶紧先给皇上上一份塘报,就说是后金派了使臣来我东江求和,就算将来黄中色向皇上报告了此事,我事前已有塘报,想必皇上也不会有什么责怪……”
毛文龙听罢,眼前一亮,马上向陈继盛夸赞道:“陈太爷提醒的好!那就烦请陈太爷操刀,立刻拟一份塘报,再拿我令牌,让提塘官今日就发往京城!”
“是,属下遵命!”
陈继盛连忙起身,叉手领命,接过毛文龙的令箭,转身办差去了。
毛文龙这时又拿过了一支令箭,大声向毛承禄命令道:“毛参将!本帅命你速带本营兵马,前往钦差行辕,务必将马通事带来帅府!”
“末将领命!”毛承禄答应一声,便也立刻接令,大踏步出府而去。
只待半个时辰,毛承禄便带着几百名军士来到钦差行辕,毛承禄顶盔贯甲,骑在马上大声呼喝,军士们一个个持枪跨刀,立时便将行辕围了个水泄不通,来往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这般架势,一个个都吓得纷纷躲避……
毛承禄来到行辕大门,翻身下马,带了几个亲兵便大踏步闯进门去。
黄中色早已接到报告,此时,正穿戴整齐、挺直了身子坐在大堂上等候。
“毛将军可是刚从朝鲜回来?多日不见,毛将军一路辛苦了,哈哈……”
黄中色一见毛承禄走进大堂,马上站起身,绕过堂案,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笑着对毛承禄说道。
“这个…这个……黄大人连日操劳我东江饷务,辛苦,辛苦……”
毛承禄没料到黄中色一开口便先揭了自己的瞎话,猝不及防,只好随口敷衍一句,刚才进门时还憋足的一股霸气,登时便泄了大半。
“方才我正要派饷务主事前去大营找你,不想毛将军倒是自己先来了,你我正好仔细商议一下出海放粮的安排。”黄中色又紧追着说道。
“黄大人,这个…出海的事,容末将稍后再同大人商议,末将此次前来,倒是有一件事要同大人商议……”
“毛将军有何事?”
“今日有两伙东奴逃亡辽人来我皮岛,据帅府亲兵禀报,这些辽人现已躲入钦差行辕,大帅闻之,责备我等,说,“此地方之事,何劳大人费神?”故令末将前来行辕,锁拿辽人回帅府审问!”
毛承禄说完,一双眼直直望着黄中色。
黄中色闻言,脸色一沉,也不再跟毛承禄兜圈子,正色道:“此辈辽人声言有机密事欲告我朝廷,本官不敢马虎,现已将一众辽人看押,即日便要押解送京,交有司勘问!”
“黄大人!这些辽人中,有一马通事,乃东奴使臣,特来我东江请和,请黄大人将此人交还末将!”毛承禄提高了嗓门说道。
黄中色也毫不退让,大声说道:“东奴请和?如何事前没有半点耳闻?兹事体大,现今情况不明,马通事又乃其中关键之人,本钦差必得先将此人押解送京!”
“毛帅已将东奴请和之事上奏朝廷,马通事乃请和使臣,如你将此人送京,误了军国大事,黄大人,这个责任…又该何人承担?!”
“毛将军,此事既已上奏朝廷,将此人送京,朝廷正好可将请和之事勘问明白,又如何会误了军国大事?但有责任,只在我黄某人一人承担便了!”
毛承禄无计可施,恼羞成怒,瞪着眼向黄中色凶狠地问道:“黄大人果真不欲将此人交与末将?”
“本官乃皇上钦差,不交此人,你又待怎样?!”黄中色斜眼看着毛承禄,冷冷问道。
只听毛承禄大喝一声:“来人!”
登时,便有一队军士挺着长枪冲进大堂,将黄中色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黄中色环视一周,随即厉声向军士呵斥道:“大胆!尔等难道还敢戕害钦差吗?!”
“嘿嘿…海上风波险恶,不比陆上,船只翻覆沉没也是常有的事……”毛承禄手扶佩刀,向黄中色阴恻恻地说道。
双方僵持不下,大堂里登时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空气也都凝固了……突然,黄中色放声大笑,“哈哈……毛将军,你我都是为朝廷办差,又何必搞得这样剑拔弩张呢?”
毛承禄不知道黄中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还是站在那里,紧张地望着黄中色,一言不发……
黄中色放缓神色,又接着说道:“本官来东江,乃是奉旨放饷,本也不该插手你东江之事,只是本官来岛已久,迟迟不能完成上命,这才惹出这许多事来,但要能早日完成皇差,黄某人又何苦去管他那许多事呢?”
毛承禄见局面有缓,便也退了一步说道:“黄大人只要将马通事交与末将,其它事情,一切好说!”
“毛将军此话当真?”黄中色又马上追问了一句。
“黄大人只要交出马通事,我明日便送黄大人出海,核兵放饷!”
“好!就依毛将军!”黄中色笑着说道,随即便又向手下人大声命令道:“来人——,将马通事取出交与毛将军!尔等速速下去准备,明日随本官出海放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