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七月,盛京沈阳
戌时时分,清宁宫内灯火通明,后金天聪汗皇太极与范文程正在议事。房内书案上放着三封书信,其中两封乃是毛文龙前后二十日内的两份书信,而另外一封则是王子登派家人刚刚从皮岛秘密送到的,三封书信的主要内容都是陈说“阔科出使被擒”一事,两人已看过书信,皇太极思虑片刻,便向范文程问道:
“阔科一事,先生以为如何?”
范文程微微一笑,随即答道:“毛文龙欲盖弥彰,反弄巧成拙,此事倒也不难堪破了。”
“哦?”皇太极心中一动,连忙追问道:“还请先生明言。”
“大汗且看,”范文程拿起毛文龙的书信,指着信中说道:“毛文龙在第一封信中说,五月十六日,他派属下三人,陪同我使臣阔科一行,由海上至镇江,并携带礼物两驮,准备运往沈阳;紧接着,又在这第二封书信中说,由于正有户部大臣在岛上放粮,后将粮船撤至铁山,阔科等人返回时,未经查实,误入户部粮船,阔科等人及所携礼物,尽被户部擒获,并解往京城。毛文龙闻报,连夜遣人赴京,贿银四万两,方才使阔科免死,将其养之于内地。
这两封信所说,破绽百出,一望可知,乃是毛文龙编造的鬼话,其意不过在于掩饰阔科被擒实情,以免大汗怪罪罢了。”
皇太极听得认真,不由地又追问一句,“有何破绽?”
范文程答道:“毛文龙书信破绽有三:一,第一封信既说阔科等人是由海上返回镇江,在第二封信中,为何又说阔科等人于铁山误入户部粮船?铁山乃朝鲜陆上之地,由皮岛至镇江,有海路不走,阔科等人为何又会前往铁山?况户部去皮岛放粮,又何以会停船于北岸铁山?此破绽一也;
二,毛文龙信中说,派了三名属下与阔科一起返回,如果说阔科不识自家旗号,误入户部粮船,倒也可以理解,但那三名毛文龙属下,俱是毛文龙心腹旧人,岂有不识得自家旗号、误入户部之理?此破绽二也;
三,如果说阔科与毛文龙属下三人一起被户部所获,则毛文龙回书势必也落入户部之手,而被一起送往了京城,如此一来,我与毛文龙之事便是朝中尽知了,毛文龙又岂能瞒天过海、救出阔科?此破绽三也。
而反观王子登来信,则说那日,阔科等人乃是因在去路上射杀逃亡辽人,不巧,马通事又在皮岛与那帮逃至皮岛的辽人相遇,双方纠打,马通事被正在岛中放粮的户部官员所获,审问之下,马通事泄露了阔科之事,毛文龙闻报,知事不善,乃向户部官员索取马通事,杀之灭口,为堵大明朝中众人之口,毛文龙这才将阔科等人解送京城,以证清白。
两下对比,阔科之事便可立见端倪,两人说法不一,必有一人作伪,而王子登乃大汗派往皮岛,且其所述并无破绽,王子登实无编造谎话之理,可知所说乃当日实情。”
皇太极点点头,言道:“范先生所言极是,那毛文龙性情狡诈,必是两面欺哄,然此等技俩,又岂能瞒得过本汗。”
皇太极轻轻冷笑一声,便又向范文程问道:“既然阔科已被毛文龙解送京城,依先生之见,我又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范文程思索片刻,随即答道:
“此事事发突然,那毛文龙也是出于无奈,才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来欺哄大汗,可见其惧怕大汗恼怒不肯与他和好,又送来大汗索要的粮食、布匹,讨好大汗,还游说大汗“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面夹攻,则大事即可定矣。”,种种作态,无非是急于与我讲和、待价而沽罢了。
现毛文龙受朝中攻击,正愤恨不已,阔科一事,更是使朝中猜疑日甚,毛文龙内外交困,正在彷徨无计、左右为难之时,此时,我倒不如再推他一把......”
“如何推他一把?”皇太极大感兴趣,连忙追问道。
“大汗,那毛文龙所说“我取山海关,他取山东”之谋,倒也不失为一个攻伐大明、进取中原的良策。山海关乃大明京师前门,山东则为后门。如今前门有袁崇焕据守关、宁,山海关一时难下;若毛文龙真心归降我大金,进取登莱,由山东或西向夹攻京师、或南下攻取南京,大明两面受敌,立时便会大乱,我大金入关、定鼎中原则易如反掌尔。
然毛文龙此人桀骜难驯、素有野心,他早有攻取朝鲜或占据山东之心,其意乃是要做一个称霸一方的“海外天子”罢了,又岂肯久居他人之下?古语有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让毛文龙趁势做大,则我大金又多一劲敌了。如今,毛文龙密约大汗两路伐明,不过是欲诱哄大汗允他所请,“我不分尔所得,我亦不归尔管辖”,他则可借我之力,趁势做大,以与我大金、明朝成鼎足之势。
此等技俩,我岂能不识!为今之计,大汗只可借阔科一事,责难于他,不允其所请,使他进退两难,激他与明朝相争,使其两败俱伤,我则观其形势,再图进取!”
范文程的这番话让皇太极陷入了一阵沉思,这里面有太多的利弊得失需要他仔细权衡......
如果和毛文龙两路伐明,如我能顺利破关还则罢了,如我在关前久攻不下、徒耗兵力,反助他毛文龙成事又当如何?
就算我能顺利破关,与明朝、毛文龙成鼎足之势,将来又该如何收服毛文龙?
如不与毛文龙两路伐明,我大金又该如何破关呢?放过这样的机会......
如我不允毛文龙所请,反使他绝了投我之心,岂不是......
如毛文龙本就无叛明之心,他此举又有什么所图呢?......
皇太极在房中来回地走了几圈,一只手不停地在头上挠来挠去,久久不能下定决心。
“大汗,我大金虽然现在兵强马壮,然大明立国已二百六十年,辟地千里,生民亿兆,虽江河日下,却远未到轰然倒塌之时。正如先汗时常说到的,“伐明,当如伐大树,必先从两旁砍削,先去其左右,砍削既深,则大树自仆。”大汗切不可为毛文龙言语所惑,操之过急,我只可先使其内部相争,再相机徐图之。”
范文程见皇太极思虑良久,又连忙在一旁提醒道。
皇太极经此一说,猛然醒悟,连忙说道:“多谢先生教我!本汗这就下书毛文龙,激他作乱,哈哈,哈哈......”
范文程见皇太极从谏如流,也是欣喜异常,君臣二人心领神会,便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八月,皮岛都督府
自将阔科解送京城,一连串的消息传来,毛文龙已是怒不可遏了......
先是朝中众臣一片声讨之声,接着皇上又派了登莱道王廷试来皮岛二次核查兵数,王廷试回到登莱,将结果报与登莱巡抚孙国桢,孙国桢随即上奏朝廷,“毛文龙虚报兵额,东江实无兵马十五万,核查仅得二万八千之数!”
上次黄中色来查,所报还是“三万六千有奇”,如今又查,仅得“二万八千”,越查越少,眼见得今年的百万粮饷已化为泡影,后面更不知皇上和朝中大臣还要作何反应,毛文龙又气又急,自是对孙国桢、王廷试二人乃至登莱恨之入骨!
刚刚,毛文龙又接到皇太极回书,说什么“山海关本汗自会攻取,何用告于你毛文龙!你将我使臣阔科送与你家皇帝,还有什么和谈诚意?!如你毛文龙愿降,则上岸登陆、俯首称臣,如不愿降,本汗前往攻取,又有何难哉!”
毛文龙览书,大怒,不由地拍案大骂,“皇太极也特异的猖狂!全不把我毛文龙放在眼里!”毛文龙愤恨交加,当即传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毛承禄来帅府议事!
众人来到帅府龙虎堂,看过皇太极书信,也都是一脸愁云,半晌无言。
毛文龙满脸怒气,拍着桌案说道:“当初都是尔等劝我,本帅这才与后金议和,如今我东江内受攻讦,外受欺凌,已然是走上绝路,如今我等进退维谷,你们说!还有何良策?!”
“帅爷,”沈世魁犹豫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向毛文龙说道,“事到如今,朝廷对我东江,虽多有猜疑,然毕竟还是多有倚重,一时间倒也不会把我怎样;既然皇太极如此藐视我东江,就算我等投他,他也必不能善待我等......大帅,倒不如...就此断了此念!只要大帅给皇上去些好言,征得朝廷支持,如今又有那袁崇焕坐镇关宁,与皇太极对峙,我再与他多加配合,东江力求自保,也不失为一上策。大帅已是位极人臣,今后再立些功劳,皇上也必定会给大帅封侯进爵,大帅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也算是一桩善事。”
沈世魁说罢,陈继盛也连忙点头附和,“沈太爷所说不错,还望大帅能三思啊......”毛文龙听了两人的意见,半天无言,只坐在那里,用手不断地梳捋着颌下的虬髯。
“帅爷,万万不可!”
帅府总管龚正祥听罢,早已按捺不住,连忙出言劝阻,道:
“自古言道:“君疑臣则臣必死,臣疑君则臣必反!”如今,皇上和朝中大臣对大帅猜忌日深,百般刁难,又岂肯善罢甘休?!大帅又岂不见熊廷弼传首九边故事吗?!
再说那袁崇焕,久欲令我东江移镇近岛,如今他走马上任,皇上又授予他尚方宝剑,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节制四镇,不久他必将要我移镇,到那时,我东江又将作何应对?如若移镇近岛,我东江则地利尽失,到那时,朝廷对我东江,一纸可召、一骑可擒,不要说封妻荫子、封侯进爵,倘有不测,只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了!
那皇太极藐视我东江,不过是故作姿态、与我讨价还价罢了,他只当我是拿大言唬他,再加之阔科之事,故此不肯轻信于我,事到如今,我倒不如做些样子给他看看,到那时,看他还敢小视我东江吗?!”
“龚总管说的没错!索性我们就干他一下!那孙国桢、王廷试着实可恨,父帅,你就让儿子带兵前去登莱,擒了此二人,来给父帅消气!”
毛承禄听完龚正祥的一番话,当即站起,大声向毛文龙说道。
毛文龙眯起一双三角眼,扫视一遍堂下四人,几人已是分若两派,四人也一起抬着头,都紧张地望着堂上,毛文龙手捻虬髯,心中暗道一声:“一不做,二不休!叫尔等还敢小看我毛文龙!”
“传我将令!”
毛文龙一拍虎胆,大喝一声,“毛参将听令!令尔点起人马,率战船兵发登莱!记住!此番你只需虚张声势,与我威慑他一番,只叫他识得我毛文龙的厉害、给他些教训便了,不可过份造次!”
“末将遵令!”
毛承禄闻言大喜,立刻挺身接令,转身趾高气扬地出大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