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酉时时分,清宁宫内灯火通明,皇太极用罢晚膳,便差人将范文程唤来,君臣二人正上下而坐,对面而谈。
“范先生,今日朝会,先生一番剖析,通达透彻,真乃金石之言啊。”
“多谢大汗夸奖,文程愧不敢当。”
“今明朝新皇继位,一改前朝做派,铲除权阉,起用良臣,颇似有一番作为,以先生看来,这大明与我大金…日后谁将会更胜一筹?”
客套了一句之后,皇太极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向范文程发问道。
范文程闻言微微一笑,随即答道:“看来大汗是对新皇帝崇祯还有些担心啊……”
皇太极见范文程看破了自己的心事,略显尴尬,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便都减了一分紧张,增了一分亲近。
“大汗不必过虑,在文程看来,大金远胜大明,崇祯也绝非大汗可比,眼下我大金的国力虽然还不及大明,但自萨尔浒大战之后,大明国力日衰,而我大金国力日强,假以时日,我大金必可战胜大明!”
皇太极闻言精神一振,不由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随即又向范文程追问道:
“哦,先生何以此说?还请先生为我详加剖解。”
范文程略作停顿,便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大明今有五“弊”:其弊一在于“民困”,有明200余年来,宗室勋贵、官员豪强巧取豪夺,占尽天下膏腴之地,与国无益而天下财富半入其家,此皆民脂民膏,而朝廷不知爱民,只知压榨盘剥、横征暴敛,国用无度,而税赋日重,致使百姓家无余财、仓无余粮,一遇大灾,便成流民,官府又不加体恤,视百姓如草芥,百姓则视朝廷如寇仇,以至聚而为盗,为祸四方,此乃民生之弊;
其弊二在于“国穷”,今之大明,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然宗禄沉重,国家岁入,大半用于宗室,加之百官贪墨、百姓贫困,以至国库空虚、入不敷用,兵缺饷、人缺粮,九边重地,士无战心,群情汹汹,此乃财政之弊;
其弊三在于“党争”,前有东林,后有阉党、齐党、楚党、浙党……你方唱罢、我又登场,满朝公卿,不知以国家大事为重,只知以门户派系为别,结党营私、交相攻伐,乃至奸佞横行、尽废国事,此乃政治之弊;
其弊四在于“非人”,国之根本在于“用人”,庄子曰:“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大明用人,不重实务,多以清谈善言者为能,又用人以“近”,而非用人以“贤”,故多是所托非人,即便有贤能之士,如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也不能用人以“专”,主上猜疑,同僚攻击,做事之人又岂能善终?此乃用人之弊;
其弊五在于“主昏”,大明天子,皆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识世间疾苦,未历战阵,不晓兵机,于边情更是全无见识,而又自诩英明,全不知世事之繁复艰巨,好大喜功,意气用事,不辨忠奸善恶,更少坚忍,急功好利,凡大事必不能审视度势、始终如一,故昏招迭出、失策连连,此乃决策之弊。
大明有此五弊,正如百病缠身,已入膏肓,只可慢慢调养,待身体强壮,方可进补,如遇庸医,骤施虎狼之药,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必然大坏,此乃自取速死之道!
今我观大明天子,年仅十八,虽雄心万丈,然实无大略,一朝大权在手,便欲大展拳脚,值此危局,稍有不慎,即可激变,时局日坏,则一发不可收拾,此正是我大金乘机用事之时,大汗雄才伟略,智勇深沉,又何惧他一个毛头小子呢?”
“哈哈,哈哈……”
范文程一番话说的皇太极满心欢喜,放声大笑,“听先生之言,真如拨云见日,令人神清气爽啊…”
皇太极笑了一阵,突然收住笑容,对着范文程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
“先生大才,正可辅佐君王,安邦定国,大明乃你父母之邦,先生为何愿意助我大金而与大明为敌呢?”
范文程闻言大惊,慌忙跪倒在地,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向上回道:
“天命三年(公元1618年),先汗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不日即克抚顺,臣本沈阳生员,与兄文采闻信,仗剑投谒军门,于今已十年有余了,十余年来,臣也常常自问,大明有何过失?臣又当何以立世?
臣祖于国初因罪而由湖广发配至沈阳卫,是为“军户”,从此臣范氏一门便在辽东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辽东与明内地大有不同,此地人口“非官即军,非军即官”,有明一朝,二百余年,大明于辽东军户素乏恩义,严刑峻法,重赋苦役,单纳粮一项,每亩便要缴纳二斗有余,四倍于内地官田,辽人饥寒困苦,又加之官员不法虐民,故辽人多不愿在大明为民,为求一条生路,纷纷逃亡,他们或逃入山中、海岛,或逃入建州、海西,或逃入蒙古诸部,他们宁入女真为奴,也不愿做辽东军丁,比如,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朝廷令宽甸六堡内迁,辽人不愿内附,竟大半逃入建州;各卫所军丁逃亡者十有八九,至万历末年,辽东兵马号称七、八万,实则精锐可充战阵者已不及二三万;更有不堪奴役者,愤而反抗,兵变如潮,嘉靖十四年,辽阳、广宁、抚顺兵变,历时达五月有余,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以来,万历皇帝为饱其私欲,更是向全国各地大派矿监税使,敲骨吸髓、百般搜刮,当是时,“矿使一出,天下骚动”,辽东矿监高淮,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入辽,立时便开始横征暴敛,竭尽盘剥之能事,其爪牙四出,无恶不作,祸乱辽东长达十年,其间,先是清河堡军户金得时不堪盘剥,愤然而起,振臂一呼,立时便四方响应,不及数月,其徒竟达四、五万众;继而又有前屯卫兵变,不数月间,兵变一见于前屯,再见于松山,三见于广宁,四见于山海关,辽东一百三十七堡,十余万军,数十万百姓,处处沸腾,人人疑惧,辽东大地,遍地烽火……
臣家累世辽东,自是深知辽人之苦,辽人苦于苛政久矣……臣自幼读书,从小便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二十年来,臣惟愿解辽人于倒悬、救辽民于水火,臣放眼天下,能申臣夙愿者,唯有大金,先汗英雄盖世,统一各部,创基立业,大汗雄才伟略,心怀天下,臣自思,堂堂七尺男儿,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求封候拜相闻达于天下,但求追随明主平定四海,使天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此臣平生之志,望大汗察之。”
说罢,范文程便匍匐在地,静候发落。
皇太极听罢,连忙用手拍了拍范文程肩头,安抚道:“先生快快请起,先生之志,我已知之。”
“谢大汗。”
待范文程坐定,皇太极沉思片刻,遂又不无感慨地说道:
“大明之失,首在失民,自古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明二百余年,尽失辽人之心,辽东焉能不失?!我大金欲取天下,必要先得人心!”
“大汗英明!”范文程赶忙应声附和。
“先生既有大志,又具王佐之才,真乃上天赐予我大金的福气!昔日,成吉思汗得郭宝玉、耶律楚材,乃成一世伟业,今日我得先生相助,皇太极愿与先生,披荆斩棘、同甘共苦,共创一个满汉一体、四海一家的太平盛世!”
“臣愿誓死追随大汗,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注:郭宝玉——华州郑县(今陕西渭南)人,唐代名将郭子仪之后,通天文兵法,善骑射,金末时被封为汾阳郡公,后归降蒙古,献定中原之策,颇受成吉思汗器重,被视为心腹,从木华黎征辽西,入山海关,攻占太原、临汾,多有战功,后随成吉思汗西征,大败花刺子模。
耶律楚材——辽朝东丹王耶律倍八世孙,蒙古军攻占金中都时,成吉思汗收耶律楚材为臣,耶律楚材先后辅弼成吉思汗父子三十余年,为蒙古帝国时期重要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