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开口：“苏慕宁，秋涧之行，我便不同行了。如若找我，便去先前那山洞。”
一违先前所言，其实，是逃去。
急着为阿九治病，苏慕宁也不耽搁。二人当下告辞，分道而行。
暮日余晖，静静铺在街道之上。周痕站在道口，将手拢在袖中，默默地看着那一大一小，手牵着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暮日余晖当中。
不久之后，周痕便定居于“暮日山居”，盖了间茅草屋。终日饮酒砍柴，晚上便琢磨“定魂珠”的方子，极少出洞。
偶尔，他也会装扮成闻人去非，回到道非流，只为查看“定魂珠”试药的进展。
苏慕宁将阿九带回鹤翁秋涧医治。虽暂无根治之法，但亦暂且稳定了阿九的病情，几次带着小鬼来看周痕。
见他劈柴，苏慕宁瞄了一眼他手中那通体乌黑的柴刀，笑着调侃：“唉呀呀，不愧是大角色，连劈个柴，用的都是上好的玄铁啊！”
友人并不知道，这柴刀，乃是以当日拾得的“墨刃”残片所做。
周痕握紧手中柴刀，喝了一口酒，并未回击苏慕宁的调侃。
转眼间，便是一年。
阳春三月，落英缤纷。风轻拂，带着林中桃花瓣儿散落如雨。花华落处，只见一大一小两抹身影，踏上碧草。
小的边走边蹦。一看到竹篱笆，撒丫子便奔了过来：“周痕周痕！”
麻烦来了。轻叹一声，周痕放下手中的柴刀。刚转过身，一道黑影就猛地扑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抱住。
那小家伙放肆地在他的颈窝噌啊噌的，扑腾个不停。
跟着苏慕宁的阿九，再不是那小大人的模样。而是蹦蹦跳跳的聒噪小鬼，终日吵着要麦芽糖，要学什么“阿九神剑”，吵得令他头疼。
然而，周痕觉得，这个阿九，比起先前，要可爱许多：痛的时候就哭；乐的时候就笑；生气的时候就猛用爪子挠墙。
只是，望着面前这个蹭着他撒娇的小鬼，周痕不知，要怎么才能还回那个周迹家的阿九……
“哈，九少爷，我可从来不知，一见周痕，你就改了属相啊。”
阿九将头从周痕颈窝处抬起来，冲还在林中走得慢吞吞的人，做了一个鬼脸：“慕宁嘴坏！阿九不属猫，也不属狗！”
“呼呼，”白发的青年慢悠悠地走过来，望向他，一脸惊奇，“周痕啊，你这儿究竟有什么灵丹妙药？一进暮日山居，咱们九少爷的脑子立刻灵光不少嘛。”
小家伙撇了撇嘴，刚想争辩，周痕却先他一步，直接冲那白眉怪下了逐客令：“小的留下，大的，好走不送。”
“唉呀呀，果然这人一老就不吃香喽，”苏慕宁佯装叹气，“周姑娘，你我相交一场，时至今日，我才知，原来你是喜新厌旧之人啊。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唉呀呀，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哪……”
周痕瞥他一眼：“既是有求于人，说话前便动点脑子。这般口没遮拦，是求人办事应有的态度么？”
“耶，此话怎讲？”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痕没做声，只是冲对方手中的酒坛子努了努嘴。
“哈，好友，这话说得可就小心眼了。莫将别人都想那么坏，凭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医师我就不能无事前来、请好友你喝两杯好酒吗？
苏慕宁轻笑出声，走至茅屋门前，径自坐在木桌旁，一掌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陈年美酒的香味漫溢而出。之后，他起身，熟门熟路地走进茅屋中，拿出了两个酒碗，斟满。方才坐回到屋外木桌旁，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
周痕也不多言，端起碗一口气干了，这才认命地道：“说吧，什么事？从濮阳老头那里诈来的四十年的陈年绍兴，不会平白无故送上门来。”
慕宁用烟管敲了敲脑袋，摇头道：“呼呼，看来老人家做人真失败。请人喝酒，还被冠上了‘别有所图’的名号，真是冤枉啊冤枉。”
“慕宁，周痕你是骗不过的……”阿九一边舔着从茅屋食橱里翻出来的麦芽糖，一边吐槽，“你想在暮日山居种药草就直说嘛，周痕又不会吃了你！”
“难说，”苏慕宁屈指，扣向阿九的脑袋，“周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一到暮日山居来，你就帮着他说话，倒是连把你拉扯大的是谁都不记得了？”
小家伙一手捂住额头，冲对方吐了吐舌头：“是慕宁你说的啊，做人要诚实。切，说话不算话，羞羞脸！”
慕宁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拿手里的水烟管，敲向阿九的脑袋。眼看一大一小又要开始大战，周痕伸手拦下烟管：“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唉呀呀，秋涧地势过低，迷雾不断，因此四季如秋，实在不适合好些药材的生长啊。暮日山居四面环山、气温总体偏暖，并仍有四季之分，对于药材是再好不过的了。”
周痕敛眉：“所以，你就打起我菜园的主意了？”
“瓜果蔬菜，山下好买得很，凭你周姑娘的化光之速，须臾便购至，何必亲力亲为？” 苏慕宁笑着为周痕斟上一碗酒，“倒不如种些药草，也可救人于危难之间。”
酒照喝，口却不松：“不成。”
白眉怪挑了挑眉毛，笑意更浓：“周姑娘若爱耕田织布打发时间，好友我自当体谅。这样，留下一半地方，给你种菜好了。”
面对这般喧宾夺主的说辞，周痕一针见血：“好个厚脸皮。”
阿九听了直乐，右手指点在脸上，冲慕宁直刮脸皮：“厚脸皮，城墙拐弯也不及；刮一层，地上掉下五斤泥。”
“九少爷，”苏慕宁笑呵呵地直咂嘴，“文采见长啊。人家是七步成诗，你倒好，眼珠子一转就是一首打油歌，还挺押韵。周姑娘，你这儿果然是人杰地灵，傻蛋儿都能变成鬼灵精了。”
“阿九才不是傻蛋！”小家伙张牙舞爪地向白眉怪扑了过去。苏慕宁一手背在后面，气定神闲地退开数步。任阿九怎么扑怎么撞，就是碰不到他半分衣角。
小鬼气得直跺脚：“慕宁，这次我也不帮你了！周痕周痕，你管管他！才不要借他菜园！”
“哎呀呀，九少爷，你这翅膀还没硬，胳膊肘儿就往外拐了啊，”苏慕宁一手抚上额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周姑娘，你这是喂了他迷魂丹还是失心散啊？”
周痕抱着酒坛看戏，眼看这战火蔓延到自个儿身上，他也不着急插话，照样慢悠悠地灌了一口陈年绍兴。
一口灌下了半坛子，周痕一丢手，将剩下的酒丢给苏慕宁。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打赌。”
“哦？怎么个赌法？”白眉老怪亮了眼。
握紧柴刀：“砍柴。”
“哎呀呀，说到砍柴，周姑娘可是这方面的先天，医师我怎敢班门弄斧，”苏慕宁笑眯眯道，用水烟管磕了磕竹篱笆，“不如咱们来比烟，舒服又惬意，边赌输赢，边可养生。好友，你看如何？”
阿九直撇嘴巴：“慕宁耍赖！哪有比抽烟的？！”
“呼呼，”白眉怪苦笑两声，“九少爷，明明是你家周痕说比砍柴在先，你怎么不说他耍赖？”
小家伙摸了摸脑袋，一时无言反驳。片刻之后，他双眼一亮，随即猛地拍了巴掌，发出好大一声响。
“我知道了！咱们来比猜拳！棒子老虎虫子鸡，谁赢了就听谁的。”
苏慕宁想也不想，投了赞成票：“呼呼，我没意见，周姑娘你呢？”
周痕二话不说，直接摞起袖子。
眼见两人都摆好了姿势，阿九眉开眼笑：“那我可就喊了！一、二、三——棒子！”
“虫子！”
“鸡。”
一时之间，三个声音同时喊出。
“呼呼，”慕宁笑眯眯地哈了一口烟，“九少爷，我的虫子可要蛀了你的棒子哦。”
阿九顿时垮下脸来：“慕宁你一定想了什么法儿在耍赖！要不怎么每次都赢？”
“你怎么不说你每次都出棒子？”一句话，将小阿九堵得没言语了。小家伙抓了抓后脑勺，仔细一琢磨：好像是耶，每次和慕宁玩，他都喜欢先出棒子。
想到这里，阿九甩了甩头：“不算不算！周痕的鸡也吃了你的虫子了啊，所以，这局重来！”
“要不要五局三胜啊？”慕宁笑着打趣。
阿九认真思忖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呃……还是……不要了。”
见他那幅认真样儿，周痕在唇边勾勒起无可奈何的苦笑。微偏头，却见此刻，苏慕宁也正在望着自己，一副忍笑的模样。
阿九好容易才做出决定，确定了下一局出什么。只见他昂起了头，冲慕宁和周痕，严肃道：“好了吗？要开始了哦！”
苏慕宁与周痕，对望一眼。
“好了好了。”慕宁笑着应道。而周痕亦是“嗯”了一声。
阿九捏紧了拳头：“一、二、三——老虎！”
“鸡！”
“鸡。”
“耶……我赢了，我赢了！”小家伙乐得直扑进慕宁的怀里。
“唉呀呀，医师我流年不利啊，”苏慕宁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看来我这些药草，是没指望喽……”
“呃……”阿九思忖片刻，随即跳出慕宁的怀，抬起眼，黑亮的眸子锁定周痕：“周痕周痕，是不是我赢了，你就听我的？”
“嗯。”周痕点头。
“那……”阿九回头望了苏慕宁一眼，“那，周痕，你能不能把菜园借一半给慕宁？”
小家伙的眼忽闪忽闪的，一脸真诚。
周痕望着那双黑亮的眸子，心中百感交集。
见周痕没答话，阿九伸手攥住他的衣角，边摇晃边道：“虽然慕宁嘴坏，但是他种药草是为了救人的。周痕，你就帮帮他，好不好？你的菜少了，阿九帮你种，阿九跑腿下山给你买，好不好？”
伸手摸向阿九的脑袋，揉了揉那头软软的褐发，周痕低垂了眼，扬起了唇角：“好。”
纵使聒噪，纵使闹腾个不停，但阿九，还是那个懂事体贴的阿九。若友人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希望这娃儿，能这般有说有笑吧……
周痕昂首，冲着青天浮云，狠狠灌下一口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