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兰从爱丽丝小酒馆中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时,大雨滂沱,曼哈顿第五大道步行街上空无一人。
酒馆内放着轻柔的音乐,调酒师手中的酒吧匙与酒杯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这家酒馆已经营业近百年,就连头顶的罗马式吊灯都浸染着浓郁的酒香味儿。
这里是城市最底层的老商业街,平时人本就不算多,会来这家酒馆的大多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而能在午夜依旧逗留的,也往往是像蓼兰这样心事繁重的人了。
“谁能想到,就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整个新约市的中心地带呢?不得不承认啊,时代变了,我真的老了……”
蓼兰抬头望着空中盘旋交错的磁悬浮轨道,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带走一切,也能带来一切。
半个世纪前,哈利法塔还是世界第一高楼,但这是22世纪的新约市,这里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就算哈利法塔被迁到这里,也不过是眼前这片摩天大楼群中的平均水平罢了。
雨落天地之间,蓼兰撑着伞独自在街上信步游走,她感觉每一珠雨滴对伞面的拍打都是那么的沉重,可能是酒后的缘故,她每走几步就会打一个趔趄。
“该死!我应该在酒馆多待一会儿的,反正离打烊时间还早……”蓼兰心里嘀咕着,“唉,我一定是疯了,明明酒馆里还有我最爱的威士忌可乐桶,我点的那杯鸡尾酒都还没喝完……”
这种感觉很奇妙,地面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商铺和路灯亮着,半空中密集的交运轨道系统却马不停蹄地昼夜运行着,在这之上的,更是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城市的“空中花园”——那里才是年轻人夜生活的乐园。
此刻,在每一珠从天而降的雨滴的曲面上,都将先后影射出霓虹闪烁的绚烂、车水马龙的穿梭,最后归入万籁俱寂的尘土,而在这之下,排水系统四通八达,地铁如游龙般穿行,远离着一切繁华……岁月的变迁在新约市展现得淋漓尽致。
城市的垂直分化很明显——以半空的轨道层为分隔线,其上为璀璨的22世纪文明,其下为褪色的21世纪文明。
蓼兰不再多想,前面有一座老式天桥,正好可以避避雨,她加快了步伐。
降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天桥下弥漫着湿润尘土的气味,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蓼兰忍不住咳起嗽来,疼,很疼,胸口就像有一万根针同时刺入,她抚着胸缓缓蹲下。
该死!停!别咳了!
蓼兰在心里呐喊着,一股热流突然涌上来,咸咸的,腥腥的,她早已熟悉了这种味道。
这是血的味道。
一个星期以前,医生告诉她不能再抽烟了,在她的肺部已发现多个恶性肿瘤,并且已经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就算在医疗技术革命已完成的22世纪,也有治愈不了的晚期疾病……她如果能够戒烟,配合治疗,至少还能多活三到四年。
三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长到每一天都会在充满期待与失望的煎熬中度过,短到还有很多事没做就已潦草收场。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么狗血剧本,蓼兰苦笑着摇摇头,但待在这里的感觉很不好,她一刻也不想多停留,小蓝还在家里等着她,她得快些回去了。
小蓝其实是一只蓝色短毛猫,是蓼兰退休那年一位英吉利籍同事送过来的,数数指头已经跟了她快十年,在这十年里,她的生活除了三餐四季,就是酒馆与猫了,想想还挺有诗意,但是小蓝和她都老了,如果小蓝先她一步而走,她将独自面对短暂的余生,到那时,孤独与绝望会充斥着每一天;而若她先一步离开,年迈的小蓝又将无家可归,她一样不舍。
不知不觉间蓼兰已路过曾经的帝国大厦进入西34街,再往前走下去就能抵达时代广场,她打算在那里搭乘2号线的最后一列地铁回到唐人街的住处。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撞钟声让蓼兰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大半夜的,哪里来的钟声?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不应该啊,这教堂向来没有夜半钟声一说,那今日为什么会在午夜敲钟?
只是这钟声竟越来越响,逐渐让人感到头痛欲裂,蓼兰只觉得脑海里有滋滋作响的电流穿过,四周的光景在视野中也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中她瞥见前方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人影正缓缓向她走来。
一个没撑伞的……女人?
“雨泻狂流,夜半鸣钟,福音绕世济众生,可千载福音何以抵挡万古之洪荒?”
“那掌管七灾的七天使将会把盛满神之怒的酒杯倾倒向世间,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天下众王将被鬼魔招普,聚在哈米吉多顿进行战争。”
“这是神的战争,众星坠落,天势震荡,日月无光……”
那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语着,听声音很年轻,但蓼兰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曼妙的身形在雨幕和灯光的交织里若隐若现。
七天使?神之怒?哈米吉多顿大战?
开什么玩笑?都22世纪了,竟还有人相信这些?
虽然我明年就八十大寿了,但好歹也是年轻时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老人,年轻人你说这些话我能信?不过你虔诚的信仰还是很让我敬佩的,毕竟不是谁都会在大半夜冒着暴雨跑出来读经的……
蓼兰在心里调侃着,她觉得在这种情境里说出这些话有点不合适。
“看吧!他们来了……”
那人影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夜空。
他们?谁?七天使吗?
蓼兰抬头,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漫天的雨滴在此刻竟突然静止,半空中疾驰的磁悬浮列车也在一瞬间被定格,只有悠悠的钟声还在虚空中回荡。
头顶那一隅被高楼切割出来的夜空中出现了一轮黑月。
不,那不是月亮,它正在不断地扩大,不断地逼近地面;不,那也不是黑色,那是……最深最深的暗红色,它所到之处,一切黯然。
更近了。
地面开始颤动,路灯忽明忽暗,挣扎了数秒后突然全部熄灭,顷刻间城市的照明系统竟全数瘫痪,黑暗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在那暗红色的光芒的照耀下,蓼兰看到了——城市在倾塌、在瓦解,帝国大厦的锥形顶部斜坠下来,砸在层层叠叠的高架轨道上,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层一层地垮塌……
仿佛世界末日的到来。
蓼兰失声尖叫起来,却发现不管怎么呐喊怎么嘶吼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整个世界只有钟声和坍塌声;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但无论跑多久都还是在原地,一切只是徒劳,反而还透支着她本就羸弱的躯体,使她气喘吁吁的,肺部的疼痛也更加剧烈。
“你们要向天举目,观看下地,因为天必像烟消云散,地必如衣服渐渐旧了,其上的居民也要如此死亡;惟有我的救恩永远长存,我的公义也不废掉……”
年轻女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黑暗中,忽近忽远,回音绵绵。
钟声和坍塌声竟渐行渐远,时光仿佛倒流,眼前的景象如同电影倒带一般——正在垮塌的城市居然在自己一点点地拼接回原形,暗红色的光芒逐渐消失,随着“嗞啦”一声全部路灯恢复照明,雨滴也重新开始下坠,磁悬浮列车也在这一瞬间驶过百米……
蓼兰呆呆地站在雨中,哪有什么年轻女人,眼前只有积水的路面。她回头望向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方向,那里并没有钟声;她又转过身来看向帝国大厦,只见大厦的锥形顶直指天空。
真见鬼了?
但年轻女人最后说的话,蓼兰是知道的,那是《圣经·以赛亚书》里耶和华的话。
难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加上疾病所致,出现了幻觉?
“看来我可能还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蓼兰自嘲道,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个觉,免得自己在晚年的每天还这么神经质。
·
“东曼哈顿唐人街到了,开门请当心,注意脚下安全……”
报站铃在地铁内循环播放着,打断了蓼兰的思绪。
“13……这么巧的吗?”蓼兰喃喃道。
她一直对刚刚发生在西34街上的事耿耿于怀,出于无聊,她默默数着每个途经的站台,从时代广场站到她的目的地曼哈顿东部特区唐人街之间,刚好隔了13站。
13,在西方可不是什么好数字,这是基督徒最讨厌的数字,它代表着苦难、噩运与背叛。
虽然蓼兰从不相信这些,但今天遭遇的一切总让她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报站屏上的文字悠悠划过,地铁屏蔽门缓缓打开,蓼兰踏上站台的那一刻,余光就瞥见站台尽头处有另一个人刚好也迈出车厢,但这不经意的一瞥让她备感惊讶与疑惑。
蓼兰立马缩回脚步,退回了车厢。
是他?他回新约市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又带回了什么新情报吗?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2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新泽西州。列车即将启动……”
地铁即将离站,蓼兰躲在车厢里面观察着出站电梯上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男人一脸严肃,似乎一直在与某人通话,并未察觉到蓼兰的存在。
看样子男人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时不时会看向他的腕表,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那家伙还是这么不善于管理自己的表情啊,脸上直接写明了一切……”蓼兰嘴角一咧,望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出站口,突然坏笑起来,“虽然退休后我就不该插手你们的事务,不过今晚遇到了这么多玄乎事儿不重视不行啊,回去得好好捋一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