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沙犹记得,当他站在山崖上俯瞰着金云村时,心中涌起的震撼之感。
那是一种何等惊心的美。河水如同一条翠蓝的绸缎,随风泛起金色柔波;整个村落仿佛是一片坠入山涧的晚霞,遗落于人世之外。
可笑的是,若非这场逃亡,他或许穷尽此生都不会知道在嵬国的土地上竟还有如此美丽的风景。
兵是什么?兵者是什么?
这个答案,他曾以为自己解开了。
钲狼关那一战过后,站在万人尸坑之上,江沉沙亲眼看见士兵们从尸堆之中拖出来了一个铁真少女。她身披战甲,头发削得像个男儿,至死都还握着尖刀。
她是兵,北雁军众将士也是兵,躺在这坑中的七万铁真战士也是。
为了家国,士兵们以自己的血肉铸成了一把利刃,用千千万万的性命去与这乱世一搏。而兵者,便是磨砺这把利刃的人,只等终有一日,能为国君在这天下杀出一个太平治世。
抱着这个信念,江沉沙杀了无数敌人,也亲眼目睹了无数弟兄死在沙场上。每次鸣金收兵,当他一步步从战场上凯旋时,都会高高地举起炽红的军旗。
他本不曾动摇——
直至金云村在大嵬士兵的火箭下化为一片火海。
“给我让开!”江沉沙奋力挥刀,接连砍翻几人后,他手中的血刀发出“咔嚓”一声细响,碎出了一道裂痕。他喘着粗气,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已记不清砍翻了多少人,也感觉不到自己消耗了多少血气和尸血。一路杀来,他手中的血刀断了一把又一把,血甲也愈发难以修复,可眼前的士兵却不知疲倦,还在不断地扑上来。
只是停了这一瞬,便有数刀砍在了血甲上。江沉沙咬紧牙关,把手往地上一拍,低吼道:“起!”
霎时,泥血翻涌,一道漆黑的血墙忽然破土而出。他把双手往两侧生生一扯,只见那血墙从中间一分为二,势如山崩,向两旁推压而去。
这些被操纵的士兵们只知拼杀,丝毫没有躲闪。这一招过后,整个包围圈被撕开了一条狭长的走道,不少士兵命丧于重压之下。
趁着血墙还未完全消散的这个空隙,江沉沙提紧一口气,从污泥中提出一把血刀。他箭步而出,拖着刀向黄芩直冲去,硬是撞散了守在人车前的盾阵。
“受死!”
眼看血刀呼啸而至,黄芩却露出了一个狡诈的笑容。他从人车之后猛地抓起一个人,往身前一挡:“来啊!砍下来!”
江沉沙心头一颤。
他本已下定了杀心,任凭这狗官用再多的兵卒作盾牌都无济于事;可在看清那人质的相貌时,他还是禁不住松开了手。
脱手的瞬间,刀化成了血,原本锋利的刀锋如丝缕般随风散落。
“唔!”江沉沙失了力道,重重地摔在地上。追兵们立刻蜂拥而上,用身体把他死死压在了地上,令他动弹不得。重压之下,连血甲都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透过面具,江沉沙看清了黄芩手中的人。那是位披散着长发的少女,她双手垂落,上面那青如苔藓的瘢痕格外扎眼。
是杨小月。
“你……”
“怎么,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一手?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黄芩扼紧手中的颈脖,癫狂地笑了起来,“也好,我这就让你看看,你拼死相救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说着,他挥动铁尺。一旁的士兵又拖出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往前一扔:“来,把他嘴里的布条给摘了!”
士兵木讷地走上前,将脏布条一扯。
“咳咳……”那人轻咳了几声,脸埋在地上。
见他抬不起头,黄芩冷笑一声,一把拽起了他的头发:“小贼,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看出卖你们的人是谁!”
即便看不清那人的面貌,江沉沙也已经了然于心。在这金云村中,他只见过一个人会穿着这种用水色薄纱制成的长衫。
只见杨千钧虚弱地抬起眼皮,满嘴的污血和泥水混在了一起。他浑身上下全是鞭打过后的血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我已经带你找到他们了……”他仰着脖子,声音颤抖,“按照约定……放了我妹妹……”
“约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有脸跟我谈约定?”黄芩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兄妹二人,如同在打量垂死挣扎的猎物,“江沉沙,看见没有?你会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江沉沙沉默不语,眼中那两团幽幽的血光从未熄灭。这短短的几句话之间,他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血甲化成了尖刺,刺穿了压在身上的铁甲。
鲜血顺着甲隙流下,一点点渗入泥土中。
只需要再多一点血……他咬紧牙关,暗自捏了把汗。这里远离山洞和水潭,是军阵的最后方,没有经历过厮杀,所以几乎没有能为兵者所用的血。黄芩是个聪明人,可纵使他在杨小月身后躲得再好,在兵者看来也是破绽百出。
以这个距离,只要再多一点血,江沉沙就能在黄芩的脚下凝成一把血刀。
再多一点……
“江家小贼!你我好歹也算是相逢一场,可不要说我亏待你!”黄芩沙哑地笑着,眼里满是血丝,“本官这就帮你把这背信弃义的小废物杀了,也好让你安心上路。至于他的妹妹……”
说着,他眼里的笑意更兴奋了些:“可惜是个瘫女。不然,定是泄火的良药。”
“畜生!不准碰……”杨千钧还没骂完,就被猛地踹翻在地。
黄芩抬起铁尺一挥,一个士兵提刀上前,把刀横在了杨千钧的脖子上。那锋利的刀刃刚一沾着皮肉,就立刻划出了一道血印子。
杨千钧低垂着头,乱发披在眼前。
士兵举起了刀,如同即将行刑的刽子手。时间紧迫,由不得江沉沙多想,他硬着头皮骂道:“杨千钧你这个混账!你知不知道村民们也在山洞里!为了救一人而搭上了全村人的性命!值吗!”
果然,此话一出,黄芩立刻双眼放光。他抬起铁尺,士兵的动作也跟着戛然而止。
杨千钧没有说话,只苦笑了一下。
“回答他!”黄芩迫不及待,把铁尺敲得梆梆作响。
“值不值得……”杨千钧浑身微微颤抖,血丝从嘴里流下,“当年他们把小月一个人送到破庙里的时候,怎么没人问值不值得?”
“他们别无选择!”江沉沙暗中蓄力。
“有!他们有!他有!”杨千钧抬起眼,目光颤抖。
“如果被抓的是杨大哥,为了村子,他绝不会说出半句话。”
“我知道。”杨千钧惨然一笑,“但我不是他,从来都不是……如果连身边的人都留不住,就算救了全天下又能怎样?”
江沉沙一时语噎。
“江川,你刚刚问我值不值得……”杨千钧毫不犹豫,“我告诉你——值得。”
听到这,黄芩禁不住满足地大笑起来:“精彩!精彩!小子,再听下去,我都快不忍心杀你了。”说着,他把话锋一转,眼里流出一丝凶狠:“行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就留在黄泉路上慢慢聊吧。放心,我很快就送他们来陪你。”
说罢,他把铁尺一挥。那个候在一旁的士兵就好像许久未动的木偶一般,先是僵直了一下,随后把刀举得更高了。
还差一点!
江沉沙把心一横,解除身上的血术,将血甲和面具统统化回了尸血。血甲一卸,累累人山就全部压在了江沉沙身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快……再快!
他屏息凝神,尸血浸入地下,逐渐汇聚成了锋刃的形状;与此同时,那士兵把手往下一挥,刀刃笔直地落向杨千钧的后颈。
这一瞬间是何其漫长。
江沉沙看见了黄芩那逐渐扭曲的笑容,看见杨千钧轻启双唇、无声地念出了“对不起”三个字;他看见紫色的闪电一点点地撕裂乌云,看见那把刀上映出了自己的脸。
他明明看见了一切,却终究还是来不及阻止。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向全身,烧得喉咙发紧。
“不!”江沉沙从胸膛里挤出一声嘶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高大的士兵忽然从军阵中纵身跃出,黑甲闪出凛凛寒光。刀光一闪间,一只断手飞了出去。
那把本该砍下杨千钧脑袋的刀,在空中囫囵画了个圈,斜插进了地上。
“你!”黄芩大惊失色。
那黑甲兵一步不停,一把扶住了杨千钧,把他拥入了宽阔的臂弯中:“别怕,爹在。”
“嘿,我说什么来着,他忍不住吧!”另一个黑甲兵也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人。那人掀开头盔,朝江沉沙一笑:“少帅,怎么这般狼狈?”
奎四,狄稽……看清来人的面貌,江沉沙心头一热。
“好啊!好一招瞒天过海!”黄芩气得咬牙,抬起铁尺就要挥舞。可当那铁尺上涌出金光的刹那,他却忽然猛地喷出一口血。
“拦住他!”江沉沙急得大吼。
眼看黄芩又抬起了手,狄稽飞快地摸出腰间的匕首,奋力一掷。“噗”的一声,利刃精准地贴着杨小月的耳朵射过,刺穿了黄芩的手臂。
黄芩“嗷”了一声,一咬牙,不顾血流如注,仍抓紧铁尺往下一挥:“给我杀!”
“杀!”原本肃然静立的士兵们忽然齐刷刷地扭过头,手持刀盾冲了过来。黑甲如潮,瞬间淹没了眼前三人的身影。
“跟本官斗……咳咳……就是这个下场!哈哈……哈哈哈!”黄芩正含着血大笑着,忽然觉得脚下的人车一震。
“什么……”他低头一看,漆黑的缝隙中闪出了一丝猩红的光点。
“起!”
江沉沙青筋毕露,眼中两团血光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只听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裂响,犹如野兽在撕裂大地。霎时间,黄芩脚下忽然破开一个裂缝,一柄血刃破土而出,卷起一股凌厉的腥风。
黄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殷红的刀锋从铁甲中钻了出来。
“这不可能!不可……”
“唰!”
刀出如电,从血肉筋骨中呼啸而过,瞬间将这位不可一世的水舻司少卿一斩为二。鲜血从残尸断口处喷涌而出,如雨落下,把铁尺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