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此时吟这首诗不太合适,周慕云并非在漂泊之舟上,而是在归途之中。白灵山下的湖水在风雨中翻腾倾漾,周慕云的木舟透露出星星的光点,在大雨之中并未被淹没,在苍茫的夜色中苟延出微微的黄斑。
周慕云不是无家可归的漂泊剑客,他住白灵山上。
他下了船,背后的船夫将船系在岸边,并着其余的船只停泊。一排船只在波浪之中起伏不定。岸边木屋的门在吱呀呀的响动中打开。
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人提着灯笼走出来,他见周慕云未戴雨具,将自己的斗笠取下,往屋子里扔,斗笠在雨中盘旋,精准的落在了屋内的桌子上。
青年人道:“周哥,此去如何。”
周慕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嘿嘿嘿,轻而易举。”便走向向上山阶梯。
“周哥?”
“嗯?”
“老师不在山上,他在箫鼓崖”
“这大雨瓢泼的,他在那里干嘛”
“他说今晚有大鱼出没,正在崖边垂钓”
周慕云同那青年人沿着岸边往箫鼓崖走去,九灵山山脚下的地面大多由鹅卵石铺成,没有泥泞沾湿,倒也不赖。
行至箫鼓崖,周慕云朗声叫道:“白鬼。”
那叫白鬼的老人说道:“你们上来”
说叫箫鼓崖,不过是一块向湖中延伸的巨石,有三丈之高,每年中秋,老人的众门人在此吹箫鼓瑟,便由此得名。
周慕云缓步走上巨石,在老者身边席地坐下。
“胡添抓到了吗?”
“嗯,没有什么波折”
“那飞狐刀法的妙处你见识到了么?”
“妙处?哪里有什么妙处。不过是寻常快刀法多了几个变招。”
“怎么个变法,”
“在刀末劈出时多加一撩而已,那胡添刀法生涩,自然是做官做久了,早忘了怎么使刀。我与他打了不过数回,其他刀术一概没看见”
“胡家当年鼎盛之时,那飞狐刀法在世上威名甚高,甚至可以说独步武林,胡家并入朝堂后,如今没落至此,匪夷所思”
“这么大的雨,怎么想到在这里钓鱼?”
“我在等人”
“现在等到了?”
“还没有,他在三更时到“
周慕云讶异,寻常客人都是白日寻来,夜里白老概不迎客,此人却是三更寻来,定有来头。
“不如回山庄迎客?”
“我就在此处,你先上山”
“溜了。”
周慕云缓步上山,他深吸一口九灵山的空气,这空气与别处不同,但说不出怎么不一样,有点炭火的气息,和雨的味道。
老人是白灵山上一个山庄的主人,但白灵山上只有一个山庄,所以可以说他是白灵山的主人
白灵山在波风湖中,要想上山必须渡过波风湖水,这里非中原地带,人烟不多,但又不处于鸟不拉屎的西域,这里位于蜀地西部。
三更夜,那人来了,仍是青年出门迎接,看那人面生,恭敬道:“客从雨中来,可须姜汤暖身?”
那人拱手微微回礼,便道:“不必了,带我去见白衫鬼”
青年领他到了箫鼓崖,白衫鬼瞑目垂钓,忽睁开眼睛。
“上来吧。”
那人飞身跃上,落在白老鬼旁边,
“湖中水翻雨倒,怕是钓不起鱼。”
白衫鬼没答话,他忽然手腕一抖,一条十寸长的鲢鱼破水而出,掉在白衫鬼右手边的桶中。
那人望了望在桶中的鲢鱼,那鲢鱼已被白衫鬼的内力震晕,一动不动,要说将其震死,江湖中人都可轻而易举做到
但将其震晕,却要一流的高手才有这般把控,何况白衫鬼还隔着细细的鱼线钓竿
那人取下黑袍,开口道:“请你帮我个忙。”
“请讲,是哪位高手,需要你庞初远来找我帮忙。”
“嚯嚯,过奖。不过此人确实也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关星桀。”
白衫鬼微微一惊:“关教主?这难度有点大。”
“听闻您手下高手如云,所以想请您帮帮。”
“关星桀如何敢惹你庞大人呐。”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玉石俱焚,亏的不是玉么。”
“庞大人舍得什么宝物来换关教主的人头?”
庞初远幽幽道:“卧龙剑,《东海剑法》”
白衫鬼心下一震,但嘴角暗地里露出笑容:“天下第一剑法,怎么在你手里。敖方他怎么了?”
“老龙王仙逝叶城,将两件宝物托付给在下。”
白衫鬼道:“那关星桀所率领的赤雷教似乎是近年才兴起。自我京城归来后,这些天都是李信在帮我打理山庄事务,这关星桀我倒不甚了解。”
庞初远道:“那关星桀身高九尺,以前是江州人,据说赤雷教的几位长老,都是熟面孔。”
白衫鬼眼睛一亮,道:“熟面孔?”
庞初远淡淡道:“哎,就是以前雄鹰会的残党。”
白衫鬼道:“这也正常,树倒猢狲散,各找可栖之枝也是无可厚非。”
庞初远道:“不过先生出手,这些乌鸦又要无枝可依了。”
白衫鬼又道:“这两件宝物,且不说身外之物的卧龙剑,这天下第一的剑法,你舍得吗?若你练成,保不齐就是下一个谢亘。”
庞初远道:“剑法虽好,但是活命要紧,仁义富贵不都排在其后嘛。”
“好你个庞初远,贪生怕死,不过我喜欢。”随即哈哈大笑,收起鱼竿。
周慕云做梦了,他梦到了胡添。
他七月来到商州,时值酷暑,他在胡府外一里的客栈没休没止地喝酒,只是越喝越觉炎热,便嚼薄荷下凉水。
胡添祖上是江湖中人,一手飞狐刀法当世闻名,可其太爷归顺了朝廷。胡添本名胡天,其父胡瑞在边关任职时,见胡天寥廓,萧风乱树,便给妻子腹中的孩儿取胡天为名。
为避天子名讳,便改作胡添,也有一些添砖加瓦的富贵想法。
胡瑞镇守西凉,屡有战功,但胡添留守商州,官至太守,常居府中,身边杂人众多,实难得手,便使周慕云前去。
胡添身边侍者不离,周慕云也无聊得紧,便常到梨园听戏。那日演的是《西厢记》,周慕云进去时,正是崔莺莺与张生初次幽会
那崔莺莺眉目如画,笑厣如花,少女娇羞尽显于眼帘之中,周慕云眼前一亮,目不转睛,拿着葡萄的手突然停住。
那张生向前靠近,崔莺莺微步后挪,低下眉头,忽又抬起眼眸,恰似一朵不胜温柔的水莲花。
周慕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么一句话“皓齿红唇含春意,眉眼汪汪两道泉。”
张生轻言:“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月,不见月中人”
崔莺莺柔声道:“阑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周慕云欣赏那崔莺莺的一颦一笑,使此行不至太寂寞。他天天看戏,胡添之事一拖再拖。
直到胡添出现在了梨园,那胡添虽为商州小主,却没有官相,倒像是一位武林人士,周慕云坐在胡添背后,伺机动手。耳边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个时辰后,胡添起身如厕,周慕云跟随其后。戏馆之厕于馆后,需绕过一段小路,胡添走到小路中时,周慕云在他身后喊道:“胡府君“
胡添回头,见周慕云仪表堂堂,所着衣物非为寻常褐布,心中疑惑:“阁下呼唤,所为何事。”
“想领教你飞狐刀法”
胡添大惊,但按捺住心神,试探道:“我胡家已退出江湖,不理江湖事,阁下莫要为难”
周慕云不答话,左手随意仍出一颗石子,胡添侧身避过,他虽并非江湖中人,但毕竟是武林世家,当年飞狐刀法名扬中原,他父亲本想让胡添继承武职,日后或可入京为官,但胡添却没有飞戾之心,以夫荫做了个官,今官至太守。
“我手中无刀,阁下如何领教我飞狐刀法”
周慕云将手中长刀向其掷去,自己在怀中摸出一把短剑。周慕云不善刀法,这把刀专为胡添准备。
“府君,请赐教?”
胡添脱下官服,刀法起势,乱刀向周慕云攻来
周慕云并不与其兵刃相接,不住后退,突然上前,左手抓住胡添拿刀的右手腕
胡添左手拍向周慕云面门,周慕云右手短剑跟来,胡添正待收手,手腕处却被短剑劈开一道伤口
他猛然挣开,后退数步,料知自己非其敌手,便求饶道:“我非阁下敌手,在下认输了”
周慕云冷冷道:“你飞狐刀法似是有名无实。”
突发暗器,一枚梅花针疾速飞出,胡添始料未及,颈上突然绽开了一朵梅花,却没有一滴血流在衣襟上。
没人看到太守与一位黑衣人的打斗,太守颈项上那朵鲜红欲滴的梅花,像时吸饱了胡添颈中鲜血,绽放出无与伦比的血色,艳丽动人。
周慕云每次刺杀后,在未来五日,他都会梦见那些倒在他面前的人。
开始他很惶恐,梦里的那些人会突然睁开眼睛,将他环抱,他们一起往下沉,像是陷入一滩沼泽,然后发现沼泽下面是阴惨惨的地牢,地牢深处有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在拍地板。
后来,鲜血,沼泽,地牢,通通都没有了,他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和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一同在一棵梅花树下的青石桌上喝酒,有说有笑,情趣盎然。
但胡添并没有死,周慕云在抓走胡添后的五个夜晚,在梦里与胡添干了三十六杯酒,然后,地牢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