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书院,燕孤鸿漫无目的的走着,等回神才发现自己又到了那座石桥上。
立在桥拱放眼望去,家家户户升着袅袅炊烟,可这天色却灰蒙蒙的,看来多半又要下雨了,便是桃红柳绿也暗淡了几分,桥下浅溪阴如稠墨,变的幽深,仿佛龙蛇混杂,观之不清。
“两个月?”
少年心中算是明白了什么,再过两个月,就是他十六岁的生辰,莫非及冠之时就是他的死期?这些人就要动手?
他坐在石桥沿上,望着幽幽溪水出神发愣。
两个月时间太短了,他行功尚浅,即便接下来的日子不分昼夜的练武,只怕也难以有所成就。纳兰先生虽说与所有人不同,但以他今天的作为来看,恐怕受着某种约束,不会出手帮他,也无理由帮他,能开口提点他几句多半已受着莫大风险。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那局棋吧,亦或是一个巨人想要看看脚边的蝼蚁如何求生求存,兴趣使然罢了。
想到那局棋,燕孤鸿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无双侯”,他现在唯一能想的也只有那个与他一模一样却是天潢贵胄的少年。
只是他被困在这方寸天地之间,也不知与其相隔了千里万里,想要活着,说到底还是得靠他自己去争。
不知道为何,燕孤鸿无来由的记起那天道人给他讲的“天婴丹”的故事,世人为求驻颜益寿,烹制孩童,分而食之,他心里便不住直冒凉气。
他现在的情形也相差不远了。
“气运”这东西,他长这么大听都没听过,更别说理解。但若换成“运气”,自然就明白多了,既然这么多人都来“争”,便说明自己的“运气”比普通人还是要多才是。
没人想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燕孤鸿脑海中的一切,有几乎九成的记忆,是在这镇子里度过的。而剩下的一成,不,或许不到一成,只能算作零星点点,是在那些梦里所见识到的浩瀚天地。可就是这点点记忆,却似星火般将他过往十数载以来的所有,悉数掩盖,宛如黯淡无光的星空上陡然多出一颗明亮璀璨的星辰。
这似乎成了他的唯一。
事实上不光如此。
他是谁?这些人又是谁?无双侯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想知道的太多了,但倘若出不去,一切便都是空谈,而且,他更想知道所有的因果缘由,这一切的一切,偌大的骗局,又是谁布置的?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过往所知所见全都是假的,这等心灵上的冲击,只怕有很多人都会难以接受乃至崩溃,曾几何时,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
但是他都忍了,藏了下来,好在这些年他过得很安稳,也很平静,就似一潭死水,没经历过什么苦楚,也没有值得提起的事,整日除了嬉闹,便是贪耍,宛如笼中鸟,网中鱼。
如今那些人就要收网了,自己又该如何破局?
而且他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一件有些重要的事。
会是什么呢?
习惯性的翻找着脑海中的记忆,过目不忘,这也是他的秘密。若非如此,那局棋又怎会被他一眼望尽,他甚至还记得上面有一百六十五枚棋子,黑子八十二枚,白子八十三枚,各成局势。
仅多了一子,便已破局。
他当真不懂棋,但想到这,他又想到了那个道人,正是因为多了这么一个人,让他观清了局势。燕孤鸿又把道人与他的相遇回想了一遍,还有他说过的话。
似乎他每句话都非无的放矢,都藏着提点自己的意思,唯独一句。
那颗槐树?
少年跳下桥沿,沿着石街,朝着镇尾走去。
他六岁那年,于梦中跟随“无双侯”识字,积年累月下来,所得甚多。
七岁闻易理术数,后再得算学一道,翌日上街,仗之损余补缺之法于集市行商间赚得银钱三两,谓之空手套白狼,甚妙。
八岁见丹青之道,可惜“无双侯”只提笔寥寥数次,便弃之如履。
九岁梦中观棋,只此之后“无双侯”如获至宝,痴迷此道,后又寻以世间诸般古谱珍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十岁二人得琴艺管乐之技,小道尔。
十岁半时,有幸观得一角史实,终见天下峥嵘。三百多年前,大乾朝崩碎,世间十一国并立,群雄割据,百家争鸣。那个时代,天骄辈出,各家人杰入世择主,施展毕生所学,纵横捭阖,堪称古今不遇之大世。
十一岁初闻修行之道,甚喜,奈何数载之功不过寥寥,呜呼。
往后一年再无新异。
十三岁得医药之理、蛊毒之术,甚觉有趣。然人前从未显露,遂以身试之,耗时十日,配出“断肠引”之毒,服之,大病数月,肠痛如绞。
十四岁见机关术,凿石刻木,内置轮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令木走石行,尤为巧妙。虽为小道,然却能以解闲暇,“无双侯”借此耗时半月,得精巧轮椅,以轮齿为骨骼脉络,内置奇石一颗,无须人力,念动椅行,堪称奇巧。
十五岁,得《菩提剑经》半册。
燕孤鸿脑海中的过往记忆,此刻在他的念头下,清晰的犹如书卷铺开,近在眼前。
外面的世界究竟何等的精彩?燕孤鸿入梦之后,每每念及于此,心头便会生出一股火热,只是梦醒之后,一切又如泡影。
就似做了个旖旎的梦,梦中有多么向往,梦醒就会有多么失落。
燕孤鸿双拳陡然一攥,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有些阴沉。
为什么?如此对我,却又让我梦见那一幅幅画面,既然我生来便已注定结果,何必又给我希望?然后又给我绝望?倘若我不曾看见那一切,兴许,我能乖乖认命也说不定,亦或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我也不会为了苟活于世,整日里伪装,活的这般的累,便是睡觉都要时时惊醒,生怕梦中错言一字。
只是那阴沉很快便化作茫然。
“真的好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低低的呢喃刚起,燕孤鸿忽觉脸颊落下一点沁凉,他下意识抬起头来,只见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稠密的雨霏,雨丝细如牛毛,离了好一会,脸上的茫然似是被雨水渐渐浇熄,又重新化作冷静、坚毅,还有平静。
视线一垂,望向远处那颗屹立在雨幕里的苍劲槐树,少年松开了筋骨毕露的双手,目光闪烁,轻笑道:“就让我看看有什么惊喜,不然,我砍了你!”
语罢,阔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