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壮本来站都快站不稳了,闻听此言嘻嘻笑道:“师父啊师父,你不就拔过一颗树吗,怎的就变成’拔树哥’啦?”
智深”哼”了一声,瞅着老包说:“俺说那天它口口声声要去找它表哥呢,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这不就撞上啦!”
我也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敢情面前这位包法官就是那老鸹口中的”表哥”。
如今我们已成阶下之囚,人家真要报复,看来还真够我们喝一壶的。
早知如此,当初把智深拦住就好了,岂不闻”得罪黑猫,早晚中招”,看来这黑老鸹也是吃罪不起啊!
“其实我早就认出你来了,大和尚。”老包似笑非笑道,”谁让你那秃头比谁都扎眼呢!不过这是私人恩怨,回头咱私下解决,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你?”
它沉吟着,似乎拿不定主意。
“就按你说的来,——山羊舔——没啥可客气的!”野猪林显得有些不耐烦。
老包点点头,忽然抬手一指何大壮,高声吩咐道:“小的们,把这汉子给我拿下。”
野猪群里立时蹿出两道黑影,一个搂腰一个别腿,”啪叽”将大壮绊倒在地,也不知这招是跟谁学来的,反正配合默契效果甚佳。
武林有谚曰:十年的拳脚一年的跤。在所有武术门类里,摔跤向来最实用,而那些花里呼哨的所谓”点穴大师”们几乎全都是骗子。
“啥情况呀这是?”大壮被摔得晕头转向,一时喘不过气来。”你们有没有搞错呀,拔树的是我师父,干吗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放倒人家!”
岂只是他,其实我也没弄明白——该不是老包一犯糊涂又搞错了吧?
“放开俺徒弟,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拿他做甚,有种的只管冲俺来!”
智深一挺胸膛,声若洪钟般喝道。
野猪林瞅着老包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也很困惑,在场所有人都很困惑,大家都把目光落在老包身上,期待它给出一个解释。
老包倒是不急,慢慢悠悠遛跶了一圈,这才站定,清了清嗓子;就在大家都以为它要宣读答案时,人家又把法典捧起来,随手翻了翻。
要我说这位包法官挺会作秀,可能自觉老之将至,随时找机会寻求些关注吧。
“人类有位圣人叫做孔子,孔子有本圣书叫做《论语》,《论语》有句圣言叫做’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如今师父有难,你这当弟子的怎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它挥舞着法典,情绪激动地说。
尽管我很敬佩它的做法,仍忙里偷闲给它挑了个小毛病——
“包大人,’杀鸡焉用宰牛刀’只是一句俗语,其实原文是’割鸡焉用牛刀’——春秋时未必有此’杀’字。”
“就你有文化!”包法官火了,两眼怒视着我,在镜片后灼灼放光。“听着:未经本法官许可,你再乱开口,我就叫人割断你舌头!”
“是用杀鸡刀,还是用宰牛刀?”我淡定地问道。
老包还未开口,野猪林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粗犷刺耳,震得周遭嗡嗡作响。
“这人有意思,胆量也不赖,老包你就把他留给我吧,本王对秃头跟他徒弟可没兴趣。”
话音刚落,它怀里的乖乖兔一翻身跳起来,”嗖”地蹦到智深肩头。
“天呐,小白还拿脸蹭他哩!”野猪林讶然道,”莫非你跟他还有些渊源?”
何大壮笑了:“废话,要不是我师父发善心救它,你家小白早死在雪堆里头了!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恐怕也不是好汉所为吧?”
小白兔摆着俩长耳朵,”吱吱”叫了几声,脸又朝智深贴过去。
野猪林霍然回头,刀锋般的目光射向正簌簌发抖的老二。
“到底是你找到了小白,还是人家救了它?”野猪林一个字一个字低吼道。
老二”扑通”跪倒,顿时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我注意到其下身竟已吓尿了。
“如果有一个字瞎说天打五雷轰!”老二口吐白沫对天发誓,见野猪林仍余怒未消,赶紧向林教头求助。
“这位好汉,看你老人家生得豹头环眼一身正气,必是个不说瞎话行侠仗义的人,你说说,我刚才说的可有半句瞎话?!”
林冲自被押入窝棚,便一言不发,就在我们跟野猪周旋的时候,他很可能正在为远方的亲人担忧呢。
这苦命的英雄啊,空有一腔热血满腹豪情,在弄人如斯的造化面前,也不得不低下倔强的头颅。
也许他平时忍惯了吧……我暗自寻思。
梁山诸将数他最能忍。杨志卖刀忍无可忍宰了牛二,换作林教头势必还要忍上一忍,难怪有人调侃他不应叫做”豹子头”,而应称为”忍者神龟”!
我对他自然充满敬意,断断不会如此作弄,比较诗意的方式是以“心藏猛虎,细嗅蔷薇”八字相赠,略表我敬之慕之惜之怜之之情。
忍是一种修为,问题是:何事能忍,何事不能忍;何时能忍,何时不能忍!
无论做什么,都必须有一个限度,一旦触碰底线,必将拔刀而起绝不退缩。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习读《忍经》无益,而“踩了行人脚后跟,先告得罪我当烹”之类更是小题大作,甚觉虚伪荒唐。
“它并未撒谎。”林教头缓缓道,”我等也并非恶人,对诸位亦无丝毫恶意,望大王明察。”
野猪林盯着他,一时没开口。
老二趴在那儿虽不敢动,全身却已不再颤抖。
智深急脾气发作,暴躁地说道:“要杀便杀要放便放,你只须痛快些,免得洒家心急!”
“和尚也性急吗?”老包”嘎嘎”笑道,”有道是’心静自然凉’,你瞅瞅我就从来不着急——”
它垂眉敛目,似乎想摆个造型,忽听窗外——如果一个大窟窿也可以叫做窗户的话——有人道:”表哥,咱家着火了,快走!”
声音又快又急,但我还是听出那熟悉的”酒家”味道。
老包神色一变,急展翅打窗户里直接蹿出去,竟连书不离身的法典都顾不得了。
智深呵呵笑道:“说别人成,落在自家头上,便立刻现了原形。”
“原形毕露、无所遁形!”何大壮也随声附和,“但愿别把它俩烧成一对糊家雀!不过咱可得声明:我们四个——我师父,林教头、马吐温伯爵跟我何大壮可都在这儿,就算起火也绝不是我们放得!”
我不由苦笑,看来这碎嘴子做不得保密工作,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他先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全抖出来了。
我相信这只是他言多必失,实乃无心之举,但由此也看出他缺少点自我保护意识。
“这种大雪天还能着火?”野猪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瞧着吧,八成又是表弟在跟表兄闹着玩儿呢!”
一个“又”字,表明二人闹着玩儿已不是头一遭,而那表弟伶牙俐齿的手段我早已领教过。
我更惊叹野猪林的智力:当别人正拿老包作为话柄取笑的时候,它却在冷静判断这件事的虚实。
能成一方霸主者,必有其过人之处,不是武力超强如”西楚霸王”项羽便是智谋无双如”汉高祖”刘邦。
刘邦是个市井无赖不假,可人家绝不仅仅是个市井无赖呀!有人老爱”取其一点不顾其余”,其实大错特错,如果不能全面看一个人,你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说句痛快话吧,你是放还是不放?”智深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好个性急的莽和尚!”野猪林笑了,“问题是,我想放你不行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拿了人家钱财就得替人家消灾。”
我们全愣住了,没听懂它话里的意思。
野猪林拍拍手吩咐道:“老二,你去把客人给请过来吧,叫大家伙儿都见见面。”
老二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把尾巴紧紧夹在股间,躬身退出去。
无论夹着尾巴做人还是夹着尾巴做猪,在生活中其实都是必要的。为人低调谨慎谦卑些总没什么坏处,把尾巴夹起来,至少不必担心被人割了去。
不多时由老二在前面引路带进两个人来:一个瘦高挑、面白无须,头戴一顶宽檐笠帽;一个矮胖子,豆泡眼小短腿,穿着件紫缎团花的绣袍,手上带着一堆金戒指。
“——陆谦!”林冲一见走在前头的瘦高挑,全身的肌肉立时绷紧,咬着牙低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