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延荪在正院旁单辟了一个小跨院做办公之用，除却正经公事，旁人一概不准擅入。沿着院墙往他书房去，老远就能看到一丛的绿，好似要用花木隔出个清净之所。
三月下旬，蔷薇已长出了花骨朵，红的、粉的、白的点缀在绿色之间，特别显出俏皮来。
沈初云叩门，不料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紫檀书架上的玻璃门大敞着，从桌子底下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沈初云便知，不可再冒昧往前了。忙侧了身，低头唤道：“父亲，您找我？”
韩延荪这才意识到，她已来了。便应了一声，又叫她去沙发那边坐了。同时将保险皮箱里的一沓纸拿出来敲整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资料袋里。又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捶了两下有些发麻的大腿，慢慢地也踱到沙发那边对坐。
沈初云先笑道：“父亲今天倒不忙，这么早就回来了。”
此时，韩延荪手上还舍不得放下那沓资料，就抬手扬了扬，道：“我是临时有公务，回来收拾收拾就要走。时间紧迫，有些话我得开门见山地问问你，拖来拖去总不是个事儿。”说时，见沈初云眨巴着眼，将身子坐正了，心中暗道不错，比亲儿子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更看得入眼。才将嘴角略略一弯，又不免皱了眉头，叹起气来，“那个陈依曼——不简单。”
韩仲秋在外头那个小家，沈初云是早有打算要管的，若是放任，花费是小事，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哪天见了小报，可就糟了。
关于婚姻问题，沈初云想过，要么明明白白交涉干净，要么就得在外人面前有个模样，否则是要影响许多人的声望的。依着本心，自然是交涉干净的好，反正彼此对于将来都没有什么期待了，整日在一处也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只是，一旦离婚，保不准天津沈家那边当天就会登报声明，要与她断绝关系。
人最难割舍的就是血缘亲情，这样的代价，让沈初云总不能下决断。因此，退而求其次地想着，如果把陈依曼赶跑了，或者两个人还能勉强维系。除了这一个，从婚前到婚后是一直相处着的，旁的不过是些露水情缘而已，就是见了报也好圆谎。
奈何韩仲秋对陈依曼护得紧，沈初云虽有地址和电话，但说来也没人信，她至今连陈依曼长啥样都还不知道呢。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韩延荪已自顾自地往下说了：“按说人不该有阶级之分，只是陈依曼这人，我早就调查过了。没多高的文化，跟着胡同里的女人学了许多做生意的门道。她对仲秋是有所图，所以才格外顺着。”
听到这些，沈初云眼皮子连跳了十多下。
多么熟悉的论调，让她不由得联想到韩太太的那一番教育。
若是韩延荪也来跟她说这些迂腐之言，她在这个家可就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不管是出于前途考虑还是真心如此，韩延荪总是无条件地在支持女性进步的议题。若此时连他都要谈什么变通，沈初云对于小我也就彻底死心了，对于大我或者就得效仿前人，以自己的血泪来唤起女性觉悟。
好在韩延荪接下来的话，让她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看是仲秋那浑小子，对于这段关系也未必还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当年不过情窦初开，算不得如何情深。因那女子实在是不像样子，我反对的态度也有些过于急躁了，这倒引发了他的叛逆。于是乎到了如今呢，故意要气我，还做出一派受旧式婚姻的负累，失去爱情之自由的样子。”
沈初云长嘘一口气，微红的眼圈酸酸地发胀，便垂首不语，悄拿了手绢出来往眼睛上快速地一揩。
韩延荪见状，心内生出些长辈的怜爱之意，却不善在此类问题上做什么安慰，不过是照着自己的意思，接着说下去：“我是绝对不能再让他们来往了。前几日，我找到了那女子的住处，可是听说人已经不在那儿了。时间又紧迫，我只好厚着老脸来问问你。”
“我？”沈初云不解地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心里讽刺地一笑。连韩延荪都办不到的事情，她就更不行了。复低着头不言，脸颊也不知是羞还是气，红红的一片直烧到耳朵根上。
韩延荪一点头，道：“可有什么蛛丝马迹是我不知道的，若有，我这就要叫人去解决。”
经这一提醒，沈初云倒想起一件事来，抬眸答道：“应该是去了天津。”
原来是先得了风声，抢在前头把人给藏了。韩延荪觉得头顶一阵阵地发麻，又不好当着儿媳怎样宣泄怒意，只咬着牙低声咒骂：“这个作孽的畜生！”
沈初云后悔没有早知道，不然那天韩仲秋发了昏要她去照应陈依曼的时候，她就该先假意应了再说，因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或者我现在回去问问，还能探出一点消息来。”
韩延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嘴里喃喃地似乎在计算时间，便望着沈初云道：“我最多可以等你四十分钟。”
事不宜迟，沈初云答应了就忙起身回去。
一路上，想了该如何自然地再度引出韩仲秋先时的提议。
走到月亮门时，沈初云站定，练习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冷笑，这才去问张妈，韩仲秋此刻在哪儿。
到了卧室内，见韩仲秋趴在床上。知道沈初云爱干净，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不脱鞋就上床，手里还拿着一本当天的电影报，正看着香雪儿新电影的广告。
沈初云眉毛一挑，冷哼道：“父亲临时有公务要出远门。”
韩仲秋闻声，放下手里的报纸，两眼望了她，却不说话。
沈初云上前几步，扶着铜床的架子，半含一个又恼又有醋意的笑，恨恨地道：“恭喜你了，终于有一阵自由的时光了，连伤都可以去天津养了呢。”
或许是身上的伤没好利索，韩仲秋的表情中没有多大的喜悦，语气有些平平的：“你又何苦把人看得那么扁？”
沈初云觉得这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从前是怎样嘴硬，挨了一顿鞭子，话里话外都是妥协之音。这要放在平常，哪里会用这一种和软的口吻来同她说话？于是苦笑道：“我是把自己看扁了，真是不投降不行啊，实在拴不住你这颗心哪。”说罢，做个怅然的、渴望婚姻能得到转圜的表情。
“天津说远不远，但说近也不近。我现在连走路都不便，更不要提坐车了。”韩仲秋说时，一脸笑笑的表情，似乎是在宽她的心。
“你不是还有别的相好嘛，只不过陈依曼这如夫人的位置最稳固罢了。”沈初云低头望着地下，瞪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再抬眸时，竟有些泪光闪闪的，撇了撇嘴，语声娇媚，“万一你哪天夜里，趁我不注意，就溜了。”
韩仲秋讪讪地一笑，并不反驳，一副听完后话再来应付的样子。
沈初云噘了噘嘴，委屈道：“你之前说过，若肯联系几个在天津的朋友，帮忙照看陈依曼，你就跟我妥协。这话……还奏效吗？”
“当然。”韩仲秋眼睛一亮，连疼都不顾了，马上坐起来道，“其实你还是很聪明的，只是想问题太慢了些。你看，就这件事的好坏，你到这会儿才算明白过来。”
这派高兴的样子，惹得沈初云心头一阵火烧火燎，偏还要做个投降的小媳妇样子，犹犹豫豫、悲悲切切地道：“你之前说，只要我肯帮忙，一个月总有半数日子在家过夜。我不同意，我要你保证，每晚都回家，不许再拿这里当饭店。”
“好好好，都听你的。”韩仲秋似乎是因心事落定，语气格外温柔，走去拿了纸和笔，写得飞快，慌忙地给她递了过去。
沈初云看在眼里气愤至极，全靠着韩延荪要出面解决陈依曼一事，才勉强压住情绪，接了字条在手，转身急急而去。
出了院子的时候，疯也似的拿手绢狠命搓着嘴唇，直到口红都蹭干净了，皮也蹭掉了一层才收住。
她厌恶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副离了男人就不能活，只要丈夫肯在家过夜，就万事大吉、绝不计较的卑贱样子。要不是为了韩、沈两家的颜面，为了自己如今的事业，她打死也不肯放下身份做这样的戏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