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高原的夜丰富异常,非视觉上的能见,想象空间的广阔,让人觉得自己想象的贫乏。缭绕的云雾在峡谷林间静静沉淀,大山的呼吸沉重安稳。夜莺的鸣叫,悠远,但并不孤独。此起彼伏的虫鸣,微弱的亦如点点的萤火,显出深谷的幽宁。夜间弥散的花香,飘在夜的黑里,分不清浓淡。阔叶,针叶,灌木,层层世界累落。不同的空气,不同的声,不同的香,喂饱被视觉遮蔽已久的各种感官。
清晨,山谷睁开惺忪的睡眼,天空像是被灌满水,浸透明净。山间村落,鸡鸣声渐起,第一缕光线斜插半壁山坡,露珠明光闪烁。村落依着山的形式,顺势而上,在竹林,树丛之间零星点缀,半掩办露,像是藤蔓上冒出的幼芽。在一河之隔的对面山上,梯田在晨光照射下,恍若明镜。
一山为家,一山作田,一河隔两山,小小村落唤作家河田。
小小村落一共35家人,无可考证何时迁来此处。传曰在清康熙年间,三藩之乱。康熙帝采取剿抚兼用的策略历时8年,平息了叛乱。念平息士兵有功,特赐金银数两,自辟田宅,安居乐业。士兵一行,溯流而上。几经寻觅,在某个清晨看到一缓坡之上,一片亮光别于常般明熠,登山而上,现出一片肥美湖水,好适渔木耕作。便在一河之隔的对面山上安定下来。此后,破湖开荒,勤劳苦作。
几百年来山间梯田竟从未干旱,湖虽消,但水源未断。且节气需之才来,不需则自竭。自是丰衣足食。村民感恩天光,对光信之神启,仰之恩惠。村里形成了风俗,无论哪日,晨必早起,迎接第一缕晨光。
高山蔽障俗尘,小村宛若桃源,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沿着河流的小道。雨季时节泥泞不堪。勤作村民便采取河滩上幼圆卵石依依排于道路之上,灰白的洁净,虑水防滑。村里有一帮马队,由男壮力5人组成,是村寨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一年里数次,各家各户在夜里将蜂蜜装桶,家禽栓绑。用小刀做上独特的标志,或是一个方形,或是一个圆形,还有标记太阳或是树叶的,文字毕竟显得多余而无情。准备妥当之后,便交与马帮,放于马垛中。
黎明,马帮随着马铃远逝山涧深处。经过数日的劳顿,行至一河湾处,拐过,天门山口毕现。相互挟持的两岸高山在此处和解,做最后的敬别。巍峨矗立,笔直陡然。山头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出了山口,马队便安营扎寨,派出一人,携一村的农货,搭乘汽车赶到市镇。卖掉农货,根据事先的登记采买各种必需品:火柴,煤油,棉布,食盐,糖。。。。。。。。。回到家河田后,依次分发派送。其余的便是能自给的:稻米,皮革,禽肉蛋奶。。。。
村中各家各户都是随口便能呼出名姓的,来往得频繁。农忙时节,谁家耕种收稻,村人不吆而至,随主人趟河下田,一作便是整天。主人家报以一顿好饭食,往来以情待人。
遗世孤立的家河田滤去了外界的改易动乱,若一片湖水从来碧透。外界的文明倒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每次马帮归来,第二天队员家里必是满座。小孩紧紧围身旁,双手托起小脑袋,眼里放出新奇的光芒。他们好奇那叫钱币的东西,什么力量让它拥有换取一切的魔力,甚至于超越了给予的乐趣。
自然是村里孩童的第一课。五六岁的孩子,天性灵动,自由善良,便是集了天地的灵光。祖辈中原有在军营中任文员的,通了历史古典,熟认地理天象。孩子过了七岁便被送去,只是识些常用字词,听老师讲读诵吟,汲取多少,全凭自身,只做修身之用。
莲生的家便在家河田,在河谷底部,靠山傍河,高地上一座白色的四合小院。
小院地被石砌的台阶分作三部分,最高的一层是一方土屋,正房三间,一隔堂屋,两隔睡房,莲生和弟弟继道一隔,阿爸阿妈一隔。睡房门开向堂屋,只是向外开了两扇雕花木格窗,光线幽暗。两隔侧屋,一隔作灶房,在两个姐姐未出嫁前就睡在另一隔侧屋里,现在就堆放些杂物。房屋围出一片空地,石头打了底,雨季不至泥泞。下了第一道石阶,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全被绿色树丛填满,地面上斑斑驳驳铺了薄薄一层青苔。在树丛一侧是大门,通向村口,另一端是两层的仓库,下层堆放各种农具,楼上用竹片另铺成一层,晾满粮食,在雨季也不会受潮。在院里的最下面,是一排圈,喂有各类的家禽,也是下一年,整整一年的肉食。
家里本有六子妹,莲生排行第五,前面四个姐姐,早夭两个,出嫁两个。底下一个弟弟。莲生家祖上,入山前是举棋定策的将领,入山后是马帮的头领,在村里威信毋庸赘言。之后赵家历代男丁皆行马领队,男丁却也是从不缺的。续至莲生的爷爷辈,生养多胎,倒是男子为多,可惜早夭甚损,独剩父亲。
父亲赵明河顺理成章成了马队头领,与村中先生徐觉民之女徐润香成亲。“总算是稳住了赵家的荣耀。”村中人多是这样看待的。这番对于荣耀维护之语是见于结果的,至于从结果想开的目的性的曝出的便是狭隘。村中长久的权力集中,催生不平等感,权势者便被无端揣测,但久而久之非赵家也会终成事实。
莲生一辈家势岌危成为狭隘的继续,赵家对于这份荣耀的维护是无心的,只想继续为村里出力,竭力生一男胎。这样一来,弟弟继自然不能溺爱,倒多吃了苦。莲生成了父母疼爱的对象。但并不骄纵。在家分担了很多家事,清洁打理不在话下。年纪大些,家里人衣物都是由莲生浣洗的。
天蒙蒙亮,莲生便起身,用一大竹背篓背上换洗的衣物,来到河边。将衣物放到石板做底的池子里,满水泡湿便蹦跳离开了。待再次出现河边时,手里多了一捧嫩绿藤蔓的幼尖。是种天然的清洁剂,生于溪流山涧,攀爬于岩壁之上。遇水揉搓之后能产生丰富的泡沫,有很强的去污能力。莲生红嫩的小手将幼藤包夹于衣物之间,然后挽起裤脚,整个人跳进池子里。欢腾的脚丫跳跃,随性的水花四溅,欢笑声随河流倾淌。漂洗干净,莲生将衣物,一件件平摊石块之上,用卵石压住。此时晨光开始倾泄。
除去这些杂物,莲生还负责照顾弟弟继道。二姐,三姐姐已经出嫁,弟弟比莲生小两岁,四五岁时候,最为好动调皮。不肯乖乖待在家中,莲生只好随他一起玩耍。山谷之中的广大天地成了两个孩子的乐园。
春天,山谷间漫山遍野开遍花朵,姐姐带着弟弟,整天畅游花海之中。莲生是爱美的女孩儿,手里挎上一个小提兜,挑选称意的花色,一摘一簇整齐摆列,一日下来,山谷间的春色被满满采撷。继道不关心花的美艳,他像一只蜜蜂,贪婪吮吸花蜜,腻得吃不下饭菜。夏天,成天泡在溪河里,贪凉祛暑,有时还能摸到大鱼,回家一顿鲜美。秋日,姐弟斜挎小小竹篓,穿梭在梯田埂上,惊动的蚂蚱慌不择路,直接撞进小小的手心。。。。。。
七岁,莲生开始上学。
教书的先生是莲生的外公。村里的孩子都愿意亲近他。他就像一部翻开的百科全书,印有美丽的插图,能激起孩子们的好奇心。莲生是在外公身边呆到大的,上学只是多了一套形式。
河谷中响起公鸡的第一遍鸣声。莲生摸黑起了床。端起木盆来到河边,双手捧起清澈的河水,洗去还未完全褪去的睡意。双颊被河水亲得绯红。乌黑的发梢垂落水面,柳条般柔美。
洗漱完毕,莲生回家做好晨饭。蹦跳的出了门。
外公家在全村是住得最高的,半山腰竹林掩映下的土楼,在村路的顶头。
莲生沿着蜿蜒的村路向上走。经常年雨水的冲刷,道中间陷出一条深迹。路上全是裸露的石块,大部分已被冲刷得圆润。在路的右侧是一条石块砌道的溪流。在多雨的季节,溪水会溢出漫到路上,顺着路,形成一条河流,从山顶蜿蜒流下。孩子们溯流而上,耍水至先生家,已是全身湿透。
经过二姐家门口时,恰巧二姐莲晔正在溪边洗菜,身旁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菜。见到莲生,赶忙起身,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一把抓过莲生:“生,上学去啊。别忘了今天来姐家吃饭啊!你得赶早了来!我让你姐夫丢包时看着你丢,包你能抓到肉包!”还未等莲生吱声,便催着莲生上学去。
二姐出嫁时莲生才三岁,此前莲生一直都是由二姐带着的。姐夫庆河因为父亲是马队成员的缘故,从小便和二姐玩在一起。到了年纪,自然而然,谈上了婚嫁。生了小侄子后,姐夫决定从家里单另分出来过。今天邀来村里壮劳力,帮着树架子盖房。
到外公家时,东边天已经浸透了光亮。孩子们陆续到达,嬉笑声打破河谷的静谧。
学堂设在外公家楼前的空地上。一棵大榕树遮去大半的空间。孩子们就在树下学习。但在每天上课前还有一件事是必做的。
莲生帮着外公整理座椅。外公在榕树下潜心读着书卷,头发花白却是密集光泽。硬朗的身板挺立,明亮的眼神透着精神气。他见到人已到齐,放下手中的书,面对着对面的梯田,坐在了最前面。孩子们灭了声气,依依坐在先生之后。聚集所有感知于自身,一呼一吸慢慢消除愿念,融入自然。
渐渐地,晨光探出山头,照亮了对面的山顶。光线渐渐下沉,梯田像盏盏油灯,依依被点亮。山这边村民此时便是一棵草,一株树,一朵花。阴和阳的调节,朴素的辩证法,只有最纯粹的肉体才能体会。待阳光流遍对面的整座山头,家河田才算是人的村落。
先生上课,从不拘于形式。愿意听讲的便听,不愿的可自己从先生那索得书籍,自己修读。
讲过几条论语之后,先生就散了课。孩子们一轰而散,奔向土房边上倾斜的巨大石壁。从竹林里拿出事先藏好的用麦秸编织的垫子。冲到最高处,尖叫的滑下,不断往返,乐此不疲。。。。。。
若是平时莲生也会玩上许久才会回家。但是今天还别的事等着她。
莲生来到二姐家时,已经聚起了十多人。院心架起一堆木料,大都已经修出搭建的楔口。三姐夫黎州明一脚登在木料上,一手握着锯子,还在做最后的修理。谈上木匠活三姐夫可是村里的一把手。三姐莲荷因怀身孕,留在家中。旁边站的男人们正在分工计划着,一会便形成了方案。
二姐莲晔在门口现搭的灶上准备点火烧水,见到莲生,很快招呼道:“生。赶快来,帮着姐烧壶水。给伯伯们泡上茶!你姐夫前些天捡了些菌子,我去洗喽!”
莲生接过二姐手里的挑火棒,专心的烧起火来。水刚好烧开,二姐就端着满簸箕的菌子回来了。泡上茶,让莲生给叔伯们送去。
“叔伯!我二姐让你们喝茶!”,莲生端起茶壶,将茶杯冲满。依依送过去。
“喝了莲生的茶,大伙可得出力了!茶可不能白喝!”三姐夫吆喝着,十多人不一会就将梁柱扛到了宅基地上。
二姐家的新房就并排建在婆家老屋左侧,共用一堵墙会省去许多事。二姐夫从一堆木料理挑出一根标有三角形的长料,为区分所做的标识,只有他才能看懂。两个人手握支杆(由一根麻绳系连在一起的两根木杆)撑起柱子的上端,其余六七人用手将柱子推起。整齐的号子汇集众人的力量,柱底陷在事先挖好的深洞内,一根柱子一会就被竖起来,柱身安稳恰在土墙中间的缺口处。再用大木槌将地夯实,首战就告捷了。
今天只需将房屋的木架结构竖起,数日之后再用土坯堆砌好墙壁便好。大家卯足了干劲,一个上午就将房屋的构架搭建完毕。二姐在中间来回穿梭,端递茶水和旱烟。请来的全村烧饭能手,在现搭的土灶上忙着做吃食。
喜庆的喇叭,欢庆的吹奏。午饭时间,屋架之下摆上了七八桌饭食。开饭之前,二姐夫背上一个红色的大布包,随着布包腾起的热气,矫捷爬上屋架的横梁,还未打开布包,叫喊的声音已近将他绕乱。莲生站在最前面,蹦跳喊叫着:“姐夫!这边!这边!我要肉的!”二姐夫随手抓了两个包子往人堆里丢去,众人伸出的手臂像是待哺的雏鸟般急切。趁着争抢的混乱,姐夫赶忙往莲生一边扔出两个。莲生跳起身,两手稳稳抓住包子,并不贪心,开心的钻了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