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后的车厢吸进哐当的声响,反复的荡叠,立体而悠远像是幽长的隧道。拥挤的空间里同时装进五六十人的睡眠,静得让人小心翼翼。一张张挂在半梦半醒之间的脸,眼的闭与合之间还撑有情绪对抗疲倦的最后一丝意志,没有丝毫掩饰。疲倦的身体由列车的摆动任意拉扯,像是大海上的船舶,心绪是完全交付的。
莲生却是越发清醒了。黑夜有神奇的作用,弱化人对环境的意识,强化自我知觉。在白日里莲生的思绪会不断发散像空气般游走。尽可能的广阔,能增加心里对所处的确定性。此时,眼里闪烁的光像是一汪深水在夜里反射出的月光,经过湖水的洗涤,明净而幽远。她在精神深处固执的守着一片天地,像是大多数村口大榕树下安坐的老人,眼里的光也是这般坚定的守望。
旁边坐的山东妇女在半夜醒了,见莲生还没睡,就约她上厕所。厕所在车厢的另一端,不长的距离,但被睡着的旅客以各种姿势填满。
莲生起身随在山东女人之后,像是偷猎者紧紧跟在领队之后,行步谨慎,怕吓跑没设防的猎物。山东女人壮硕的身躯天然的具有突破的胆识,没有小声的提醒,像一道厚墙扫过走道,直接身体的接触在控诉:走道是让人睡觉的么!干脆直接叫睡道算了!那么倒是该买睡票了!胖女人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不忍笑起来,同豺狼利牙反射出的冷光一般,让莲生不禁一颤。
莲生满怀歉疚地走完了全程。
回来时,莲生打头阵。原先惊醒的人并不急着重新睡去,除非之前上厕所的人已经返回。所以莲生可以轻易地穿梭其间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都是山东女人的功劳。
莲生的视线像是暗室里透进的一束亮光,窥视着乘客的疲态,自觉无礼,又垂低了去。滑落的视线里突地插进一张人脸:浓浓的眉毛黑色的羽毛般浓密而整齐,自然地舒展开。一双大眼睛,像是有云的夜空,鼻子高的穿透眼里的云雾,遮去大部分的视线。嘴唇干裂出老树般的皮纹。圆滑世故的线条将五官打包,露出四五十岁中年人的脾性,亦如头顶所剩的毛发稀疏绵细。莲生愣了一下,恍惚中暗合心里某个影像。
山东女人在后面直催莲生快走,莲生就没多想,走开了。
坐定的莲生心里就想被人扔进一颗石子,一层层荡漾开去,待震荡过去,湖面映出恍如隔世的脸:徐铭。莲生不觉笑了笑,这样的想法很是荒诞,凭什么样的外貌能够确认二十多年未见的人。但这想法一生出来就像光,闷在地里的蚯蚓一见了,都会本能的深挖。莲生想起身去问个究竟,又提不起胆,内心忐忑,配合的肢体动作该是来回不安的走动,空间局限,这想法倒是顺着心室心房来回的踱了一圈又一圈,累了,便在不知哪个心室或心房睡了。
“胥昂县到了!”毫无防备之中,乘务员的声音爆开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别忘了您的行李!列车将在十分钟后启动。”漫长的旅程刚过去一半。惊醒的莲生将行李嘱托给山东女人,起身打算乘机下车透透气。随着人流走到车门口时,貌似丈夫的中年男子身影闪出车外。身后一男子声音追出门:“徐铭!还有个袋子落下了!”说着从莲生身旁挤过。。。。。。莲生像是物资被人流从出口推出车门,心被空投,万米凌空而下,寒风呼啸,刺般穿过,跌落,没有止境。。。。。。
县城小站,每天接送的旅客不多,倒显得格外的珍重。列车一天两次经过,一来一往,一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午夜两点二十,另一趟是晚上七点,晚饭过后。小站每天都要容下很多的等待或是徘徊,送走的人带走了旅途的期盼,下站的人确定新的方向,全将哀愁和焦虑留下,小站显得凄凉而孤独,空座椅都带有深深的寒意。但今天似乎迎来了分享者。
下车的莲生,追望了那两个男子很久,像断了线的风筝,终任其消失站台的人堆里。一人孤站着并不走动,说透气,倒是气透了自己。在流动的人群之中,莲生像是卡在河底的树枝,引得退让,才退坐生后的座椅上,再次凝成石雕。关于徐铭,在莲生的思绪里已经被岁月冲淡,像一团散开的气味,逸散在封闭的容器里,现在再被聚起,气味引起莲生思绪中的存在感。莲生再次陷入迷惘,关于丈夫徐铭,他与自己的相遇到后来的离走的因由。自己本已放弃追寻,今天这般却像是注定。莲生找到了再次追寻动力:宿命的安排。像是任何的宗教信仰,没有最终的事实作为推翻的证据,因而显得强大而偏执。想到这些,莲生变得无畏了,眼神里放出光亮来。
火车不知何时已经驶离了车站。莲生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袋还留在车上,一阵着急。一转念自觉急也急不回行李,宽下心来:注定的我该在此下车。再次强化了宿命意识。莲生对于环境的过分注意,此刻都集中到了内里,指向同一个方向。行李是丢了,但是亏得钱是随身带了的。日后的打算不见方向,也不是现在非得有确切。立足当下,最急切的是寻个安身的地。县城里自是不乏去处,到了城区便是有了。念下定,莲生顺着指示牌出了车站。暗黑中不辨方向,寻了个巷道,就往里走了去。
这是一条偏僻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独层的平房,关进满满的黑,显得幽深弥远,仰头视线越屋顶过能看见远处稀松的光点。
莲生顺着街道往前走着,视线被黑蒙蔽,速度缓慢。道路年久失修,低洼处积起来路不明的水,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路两旁的梧桐树在秋风的扫动下,响得孤零零。莲生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像自己离开家河田到达昆明的那一夜,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内心处于恐慌之中。丝毫没有把握的找寻,如海上的浮标,没有保证,缺少安抚的力量。
不知多长的黑巷走了多久不知,终于到了尽头,却到了面临抉择的十字路口。莲生惧怕选择,决定的代价总是始料未及的沉重。向前,向左,向右?左边是越发偏远的土路,前面一片漆黑,右边远处有星点的亮。莲生是信仰光的,往右拐去。
有了亮光的指引,莲生的步伐坚定迅捷不少。向前奔了一段,老远看到的光源点亮一店铺。走近了,店铺左侧木门打开单剩门框,门框右侧则接装了一道宽大的卷帘门。奇怪的结构却蕴含了巧妙的打算:出租方便,既便于租做住房,又可以租做店面。
莲生走到门口,头往里探上一阵:店铺左端一张旧式书桌竖着摆放,大概是为了不挡住店面。桌子上方墙上挂满各种导线。桌上放着一台拆去后壳的电视机,露出纷繁复杂的各色线路,电视旁边一个大盒子里堆满了各种零碎的零件,其余的空地也被各种工具占满:锉刀,电烙铁,镊子。。。。。。桌子之下堆起一摞大小电器,只空出落脚的一小块。
一个青年男子,坐在长凳上,身子前弓,全神贯注在桌上的电器,不时跟换一下手中的工具。油垢坠得头发散乱的耷拉下来,戳在视线里。鼻梁上架一副大框老式眼镜上,被油光狡猾得拖到鼻翼处。蜡黄的脸色,泛出油亮的脂腻感。男子背后,空出一条道,再往后,是一个简易的玻璃柜台,倒说是贮物柜更加贴切,被物品塞的满满当当。
莲生和店铺的灯光一样闪烁一阵,强打起惊扰的勇气,音量小得快被夜吞没:“大。。。。。。大兄弟,我向你打听个事,这附近有什么可以安身的地儿没有?”说着一只脚踏进店门,另一只脚胆怯的拖在台阶之下,左手撑住木门框。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稳稳回过头,视线刚够到到莲生的影像,惊了一下,镊子从手中跳落。表情不像是被吓到,更像是什么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突变。莲生赶忙上前弯下腰将镊子拾起,放到桌上:“对不住。。。。。。。怪我太突然。把你给吓着了。”
男子呆了一会。一层是还没回过神,另一层则是被莲生给问住了:安身的地儿?是问旅店么。莲生的表达让他既亲切,又陌生,在脑子里需要转换一番,“你是问旅店吧?”又求证一番。
“就。。。。。。是。”
“这个点也太晚了。旅店都关门了。就是有客叫门,店主也都懒得开门的。”男子显得有点拘谨,一句一顿,憋了好久。
莲生听了,有点失望。没了主意,又不想走开,不管怎样这地儿好歹是亮的。
男子回过身继续伏案倒弄着,不时回过头往莲生上看一眼,不像前般专注了。
莲生就地坐下,冷风吹来,双手抱住身体,疲倦渐渐盖过意识。。。。。。不知过了多久,莲生被一下拍打惊醒,“你坐屋里吧!外面太凉。”说着指了指一空着的椅子。
莲生起身转向店门,忽的身后闪过一个黑影,莲生往回望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刚走进屋里,隔壁的门帘一阵碎响,在夜里砸开了花。还没等莲生脑子形成疑问,男子就开了口:“隔壁早餐店油水足,倒把老鼠养肥了,一到夜里就闹腾的厉害。”莲生没多想,在椅子上坐下。
这回男子越发难集中精力了,像是冬夜里踢了被子,被冻醒后,挣扎盖上被子,却还露了脚,难以安心重新睡去。看着摇摇欲睡的莲生,男子再次起身盖被子:“你要不嫌弃,屋里边有空床,就将就歇歇吧!”
莲生正犹豫着,男子起了身,往里走了去。莲生跟上去走到屋里面,男子拉开一道长长的帘子露出两阁屋子,一阁放了一张简易单人床,旁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另一阁放了一台煤气单灶,架在一张桌上,旁边一个塑料框里,一副碗筷,些调料。桌下一罐液化气。
男子将莲生引进屋,转身就走,留下个名字:“我叫王奈。”
莲生倒在床上,被一阵难闻的气味接住,但已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和味觉纠缠。睡了过去。
时间在睡眠里被压缩成一瞬,一瞬养起的精神,要耗在一个白日,还时常被过往的纠缠拖拽,莲生的精力时常不足。但早起的习惯一直未改变。生物钟将莲生唤醒时黑还未散去,封闭的房间,难辨时刻。
莲生缓缓拉开帘子,亮从木门上唯一的窗斜透进来,朦胧幽暗。王奈趴在桌上沉沉睡着。莲生感激的望了一眼,蹑手蹑脚从一旁走过,嘎吱一声打开木门,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