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脸是通红的,带着荒原上特有的雀斑,如同鲜血一般醒目。一件露着白棉花的棉袄软搭搭的趴在她的身上,如同冬天最柔软的雪。
她的身上没有杀意。
她的眼睛也是那么干净。
她这样一个干净的人本就不应该属于这里,不应该属于这个世道。
那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天下最肮脏的人都喜欢的客栈之中?
马青山想不明白,他已经来不及想明白。
那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朝他走了过来,那个麻子脸的已经拔出了手中的剑。
……
……
小姑娘静静的看着。
——
伙计还在算账,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屋子之中的其他人目光都落在了那年轻人的那柄剑上!
那是一柄黝黑的剑,可是诡异的是——那剑拔出的瞬间,竟然连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这是用剑的技巧,仅仅是这一个拔剑的技巧,没有十年的功夫都是练不成的。
小姑娘的脸本来是在外面被寒风吹的通红,但是此时此刻的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应该来这里的目的,竟然痴呆呆的看在那麻子脸手中的剑上。
所有人都在看!
难不成他敢在这客栈之中动手?
马青山的目光也从那小姑娘的身上收了回来,他转头,然后伸手推开了门,撩开了遮在门上挡着风雪的羊皮。
他笑道:“你们两个算是第一个,打败我,剑和命还有我的名……你们都带走!”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那剑匣在他的怀中格外醒目。
可是他没有能走出门去。
因为就在这时,在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一个醉鬼。
一个看上去恶心头顶浑身无力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的醉鬼。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的面前有一扇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自己正撞在一个人的怀里,自己的手正落在全天下人都瞩目的剑匣子之上。
他只是以为这是一颗披了人皮的大树。
或许在他的心中,这个人还没有一颗树的地位高。
……
马青山吓了一跳。
剑匣被那人撞在了地下,他的脸色很难看,握刀的手紧了紧。
……
……
花易落从屋外走了进来,他的脸是一张惨白色的脸,上面有着两道黑墨般的眉,硬挺的鼻子上尽是尘土,但是他的眼睛却是极为明亮的。
他觉得身子顿了一下,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撞掉的这个剑匣决定着这屋子之中二十多人的性命。
他轻轻揉了揉自己已经将将睁不开的眼睛,他感受到了屋子之中的热气,然后也闻到了里面的酒香。
外面实在是太寒冷,而他身上的衣服又很单薄,上面粘着远处的雪花和尘土,看上去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不知道在地下打了多少个滚。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盯紧了门口,都盯紧了那个半个身子已经在屋子之中的醉鬼。
当马青山明白了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醉鬼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那人露出来的胳膊上到处都是冻的淤青,他的脸上充满着厌恶。
“让开。”
马青山淡淡说道,他握着刀的手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
花易落低下头,然后意识到自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剑匣,然后下意识的伸手捡了起来。
他没有让开,反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起来了那个剑匣。
“让开!”
这次是一声有些不耐烦的喊喝,这次是那麻子脸的青年。
花易落单手又揉了揉眼睛,看着那青年,然后又低头看着那剑匣,他打着嗝问道:“这东西是你的?”
麻子脸说道:“不是!”
他大声说着,然后顿了一下,又晃了晃手中的剑:“马上就是我的!”
花易落有些不解:“不是你的东西永远就不会是你的,为何它马上就是你的?”
麻子脸道:“等我把他杀了,这就是了!”
花易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他又抬头看着马青山:“你若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我就把它还给你。”
马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却不想发火,因为比这醉鬼更麻烦的事情是屋子之中那二十多个人。
于是他说道:“这是剑。”
花易落问道:“什么剑?”
马青山说道:“天下排名第二的鱼肠剑!”
花易落就笑道:“我只知道鱼肠能下酒,怎么不知道有剑叫这个名字?”
马青山说道:“这是宝剑!”
花易落笑道:“这剑值你的一条性命?”
马青山斩钉截铁的说道:“它值这屋子之中所有人的性命!”
花易落不解问道:“有了这剑能如何?”
马青山瞪着他说道:“这是剑圣先生曾经用过的剑。五山之中的缙云山黄老先生说过,谁能把这柄剑带给他,就能把当年剑圣老先生剑谱传授给他!”
剑圣先生的剑谱,这对于天下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能抵抗的吸引力。
有了那剑谱,也许自己就能天下无敌……
花易落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直接带着这剑去找他不就行了,为何还来这里?”
马青山瞪着眼睛道:“黄老先生还说了,若是一个名扬天下的人带着这柄剑去找他,他就把他的女儿嫁给那人……”
花易落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
名扬天下。
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或许有些熟悉,但是此时却已经有了些陌生。
他认真说道:“也许你很有名。”
马青山叹息说道:“我们的世界,你永远不会懂的,在坐的各位,比我有名的要有很多,但是我若是想更有名……我只有杀了他们!”
他不再说下去,他目光之中已经杀意凛冽,寒气逼人。
花易落闭上了嘴。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剑匣重新放回了马青山的手中,他刚要继续往里走,但是却忽然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黄老先生的女儿是谁?”
马青山看着他说道:“是黄樱樱!”
花易落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长的漂亮?”
马青山使劲点头说道:“漂亮!”
花易落于是又问道:“你见过?”
马青山又摇头说道:“未曾。”
花易落说道:“那如何见得?”
马青山痴愣愣的说道:“见过她人都已经忘不了她,听说那是天下第一的美女……”
……
花易落不再问了。
他的身子已经极为疲倦了,尤其是听着这江湖间的故事更加疲倦。
他知道了这柄剑对于他们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了,恐怕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这柄剑是十分重要的,他已经能通过马青山的眼神看出来他此时此刻内心的贪婪究竟是怎样的。
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
虽然这种人没有能活到现在,但是他却依旧忍不住在心中为马青山叹息了一声。
有的人是为了名死,有的人是为了女人死。
这两个东西也许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他看来,这柄剑能给他带来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坛酒。
……
马青山的手按着刀。
那就是他的命!
他撩开了门,然后他的命已攥在了他的手中!
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子于是也跟着钻了出去。
花易落摇了摇头,然后目光扫过了屋子。
这里的味道他不喜欢,唯一能吸引他来这里的便就是酒和一个他的朋友。
他走到了正在算账的伙计面前,然后喘着酒气问道:“你们客栈现在都有人能拔剑了不成?”
伙计依旧没有抬头的说道:“总有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要不在这里动手,便是不用搭理。”
花易落继续问道:“你们掌柜的脾气这般好了?”
伙计道:“他这几天不在,我便是懒得管。”
不在?
花易落脸上的那本来平静的神情骤然迟楞住了。
他走了很远的路,经历过风吹日晒雨淋,也醉着酒在泥土里打过滚,然后终于来到了这里。
但是他要找的人竟然不在?
这世间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能让他感觉到失落了。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在柜台上摩挲了一会,然后他终于伙计说道:“要两坛酒。”
伙计依旧没抬头:“冷热?”
花易落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
他转头,然后看着屋子之中已经没有了空位的桌子,只是觉得有些烦躁和厌恶。
一个人若是喝醉的了时候看到的东西都觉得厌恶,那他便是真的厌恶了。
他不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
但是这世间却没有人能陪他饮酒了。
他垂着头,像是丢了玩具的毛孩子,可是这样的垂头丧气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本来是一个极为开朗的人,他擅长在没有事情的时候找事做,除非实在无事可做。
他也擅长在没有地方容纳他的地方找地方,除非实在没有地方。
这屋子之中的贪婪的气息实在是让他头疼。
但是他很快看见了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姑娘。
她穿着她的破棉袄,带着脸上的雀斑和红血丝,还有她那双不染尘世的眼睛。
这就是一朵莲花。
出淤泥不染的莲花。
于是他走了过去,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小姑娘的桌子前。
他笑着道:“我想跟你喝杯酒!”
若是别人,只会当花易落在无理取闹的耍酒疯,若是一般的女子,只怕是此时会起来给他两个耳光。
但是这个小姑娘却不是。
她打量着花易落然后说道:“我不会喝酒。”
花易落道:“你就跟我说说话,也算是陪了!”
小姑娘笑着说道:“这屋子之中这么多人,你为何却偏偏要找我?”
花易落看着她道:“天底下的好棉袄那么多,为何你却偏偏穿着一个破的?”
小姑娘低下了头,她的脸色看不清楚了,但是不过片刻,她又抬头笑了起来:“我请你喝!”
她拿起来了面前的酒碗——里面有着她还未曾喝完的半碗酒,因为她喝酒本就是为了取暖。
她又拿起了酒壶,然后为花易落斟满了这碗酒。
花易落没有客气,他想喝酒,酒对于他来说比任何事情都要有吸引力。
一碗酒很快就下了。
他的脸开始胀红。
因为他的酒量本就不是很好的。
更何况他先前已经醉了酒。
但是即使如此,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小姑娘给他倒满的另一碗酒上。
他继续喝。
连着喝了三碗。
于是一坛酒就这样空了。
他更醉了。
……
炉火胡乱的搅动着。
外面传来了刀剑的交错声,人们依旧在说话饮酒,但是他们的目光却忍不住看着那扇虚掩的门去。
他们关心的是外面。
外面的生死似乎也将会是他们的生死。
……
酒水潺潺的流淌着。
花易落喝酒的动作很大,伴随着他喝醉了,酒碗和桌子磕碰的声音变得更大。
他关心的是酒。
他的生死只有酒。
……
小姑娘竖着耳朵听着屋子之中的人们说话的动静,偷着眼睛去看花易落,另一半的余光却也落在那扇虚掩着的门上。
她似乎也很好奇外面的那场决定生死的战斗究竟是谁能取得胜利。
她也曾听说过江湖之中剑圣先生的传说,若是剑圣先生的剑诀真的是作为交换那柄剑的筹码,那确实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她不懂剑,但是她懂女人。
尤其是长的漂亮的女人。
她知道黄樱樱,她也曾见过她一面。
那确实是美的让任何人都焕然失色,就连她这般的小姑娘也忍不住嫉妒她。
若是谁能娶了那样的人当老婆,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所以她更能明白那剑匣对于屋子之中这些习武之人的意义。
在他们的人生之中,无非就是只有三件事情是值得这般上心的,那便是女人,武功和兄弟。
可是自己面前的这个像是要饭花子一样的人呢?
他的人生仿佛和这三样东西都没有关联,伴随着他的只有酒气和肮脏。
但是偏偏正是这样肮脏的一个人,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
小姑娘于是就怔怔的盯住了他的眼睛,然后她被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那双眼睛也正在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之中有着一些她从未曾见过的情绪。
也许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才能有的沧桑,也许那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恶魔才有的冷漠。
但是却偏偏还有温暖,如同屋子之中熊熊炉火一般的温暖。
花易落喝干了碗中的酒,然后看着小姑娘问道:“你这样的人,也对外面的那场战斗感兴趣?”
小姑娘回过神来,她说道:“我是人,是人就总要好奇。”
花易落说道:“那你为何不出去看看?”
小姑娘说道:“我不会武功,我不敢。”
花易落看着她的脸,然后沉思了一下,他的瞳孔之中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一闪而过,他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然后像是对小姑娘也像是喃喃自语那般说道:“武功这种东西,还是不会的好……”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又自顾自的喝了一大口酒。
小姑娘于是愈发的好奇了起来。
她既好奇外面的那场战斗,也好奇花易落究竟是何许人也。
花易落却在此时不再饮酒,他抬头看着小姑娘笑道:“你请我喝酒,又陪我喝酒,我总不能白喝你的酒。”
小姑娘奇怪说道:“不然呢?”
花易落道:“外面那场战斗已经有了胜负。”
小姑娘道:“哦?”
她竖着耳朵去听,但是却还是只听见了外面刀剑交错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伴随着风雪和飞沙嘈杂一片。
她道:“莫不是你的外面也有一双眼睛?我什么都听不出来。”
花易落笑着说道:“再过三招,那个麻子脸的肩头和心口就要中两刀,那个黑脸的咽喉就要中一刀。”
他说完这句话,再没有抬头,只是继续饮酒。
小姑娘撑着脖子看着那扇门。
那叮叮当当的声响又响了几下。
然后便是三声如同刀切肉一般的动静。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风雪中被斩断了。
三声闷响,然后有两个人倒地的扑通声在外面传进了屋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