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一轮清亮的月悄悄地爬上了天空,为整个撒丁顿市乃至于整个大陆播撒下温柔的月光。然而可悲的是,城市里一座座黢黑矗立的高楼上,那密密麻麻的窗户就像是凶兽的眼睛一样流露出昏黄的光芒。整座城市就好像是一堆燃烧着的炭火,向天空炫耀着它的光芒。
月色无法融入其中。
与之相对的是,在城市的另一边,在被那些比高楼更高的钢铁围墙所笼罩的“隔离区”里,大地上光芒却恍如天上的星辰般稀疏暗淡,星星点点地点缀在黑暗之间。更可怜的是,因为高墙的阻隔,不仅仅城市的灯火不能照亮这里,就连那浅浅的银月也被这如山般高耸的墙壁阻隔在外。
可能要很晚,月亮才会出现在这里。
…………
“隔离区”靠近东侧墙壁的一条无名街道上,没有路灯,只有昏黄的灯光透过沿街的住家与商铺的窗户散开来,融入夜色中。街道的两边都是些矮小的建筑,有木质的,还有砖瓦垒起来的。它们一个个都像是在仓促之间搭就,而且混合着各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微微有些奇异,却有着独特的美感。
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却有很多嬉戏玩耍的孩子。“隔离区”的儿童大多要在短暂的白天中帮家里劳动,只有在这傍晚的时分才能聚集在一起,而这条街道就是他们的游乐园。
但是此时,却有两人并未加入到游戏之中,科林还有尼克————他们俩一个正坐在一间小木屋的门前寂寞地数着地上的杂草,另一个却正为木屋的主人工作着:
“卡尔玛叔叔,零件已经给你整理完了,还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做吗?”一个长相可爱的黑发小孩高兴地向一个身穿技师围裙的男子喊道。然而仔细看,这样小的孩子,他的双腿却是机械制成的义肢。
“嗯,谢谢你,尼克。但是已经没有什么你可以做的了,快和科林一起玩去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站在一扇门前,名叫卡尔玛的男子笑着说道,顺便用手揉了揉小孩的头。
看着尼克渐渐走远,卡尔玛松了一口气,转身打开了身后工坊的木门。工坊狭小,但是明亮整洁,里面除了一个工作台外和数具做工精妙的义肢以外,就只有一张窄小的诊疗床。一般来说,这张床是卡尔玛为残疾的小孩或者大人检查残肢或者安装义肢时所使用的,而这时半赤着身躺在诊疗床上的人却因为其健全甚至完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哈哈,卡尔玛你这个家伙竟然被他叫叔叔,明明你掀起刘海比我更年轻来着”,此时在床上躺着说话不腰疼的这位竟然是本该正在局里待命的格拉德,“难道说这就是心态决定年龄吗?”
听着好友的调笑,卡尔玛并没有生气,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金黄色的头发柔顺地垂下遮挡住着他的前额。走到床边,他弯下了腰,刘海也便挡住了他的眼睛。“躺好,格拉德,检查还没有结束呢”,他轻轻地说,没有一丝生气的意思。
格拉德出奇得听话,安静地躺下,就连他那杂乱的黑发也显得柔顺了许多。“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即使是对普通人来说致命的创伤也不能给它留下任何创伤,但是……”卡尔玛一边用手做着检查一边轻声说着,却似乎有些犹豫。
“你是说‘诅咒’的事情吗?”格拉德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是的,随着你身体遭受破坏,你口中所谓的‘人偶化的诅咒’也会发作,使你免遭死亡的同时同化的的身体,这样下去……”
“但是它也一次次地救了我不是吗?”格拉德坐了起来,开始穿自己的衣服“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对我的身体设下了这样神奇的法术,我还是要感谢他呢,毕竟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而这具身体是我最后的倚仗。”
“难道今晚又有一场恶战?”卡尔玛关心地追问,“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别担心,我不是还有你么?我的御用义体师。”说着格拉德突然掀起卡尔玛额头上的刘海,露出他清俊的脸庞,“这样果然显得年轻许多呢,卡尔玛。”
…………
在城市的另一边,一座大厦直入云端,钢铁的外表泛着清冷的光泽,恰如冰冷的礁石显露在云海之上。城市中耀目的灯火也难以点亮这天空中的钢铁堡垒,唯有一轮银月照耀其上。
这便是生命炼金会撒丁顿分部的大厦,高耸入云,睥睨众生。
“主人已经知晓您的到来,并安排我在此等候,您是她的友人,因而会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宽广而人声嘈杂的大厅中,一位身着黑衣的侍者恭敬地对安妮说道。
“嗯”,她轻声回应,似乎不为他的言语所动,绿色的及腰卷发下是一张平静温和的脸。
“那么,请您移步顶层,主人会在顶层的‘伊甸’与您相晤。”
跟随着黑衣的侍者,安妮搭乘升降梯来到顶层。钢铁的门自动开启,一幅仙境一般的美丽图景展现在她的眼前。谁能想到,在这四周钢铁墙壁的包裹之下,在这冰冷死寂的高空之中,竟然会有着这样的一个“伊甸园”————碧绿色的芳草以及其间无数的鲜红色如火焰般盛放的花朵共同构成了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田。花田之间,隐隐然有蝴蝶与蜜蜂的踪迹。
在宽广的花田中间,摆放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一个身着华服、身材娇小的少女早已端坐在这里等待。她的手中端着一只同她肤色一样雪白的瓷杯,似乎正慢慢品味着某种珍贵的饮料。
安妮在侍者的引导下,也坐在了桌边,只是淡淡地望着对面的少女,并不说话。
“时隔五年,你还是一成不变呢,我的老友。我们的饮料,你也来一杯吗,安妮?”少女眨着她血红色的双眼轻松地说道。
“但是你变了许多,爱丽丝”,安妮平静地说,然而语气中竟有些憎恶,“很抱歉,如果是你手中的这种饮品的话,我是不会饮用的。”
“呵,呵呵……”爱丽丝突然发出极为愉悦的轻笑,一只戴着蕾丝连臂手套的纤手遮住了它主人的面容。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安妮?并且是那次仪式下,唯一活下来的两人……”爱丽丝把玩着手中的瓷杯,柔声说着,似乎在回忆着极其美好的事情。接着她却突然似野兽般发出喑哑的咆哮:“就连你也这样拒绝我吗,安妮?以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失礼!”
没有回应,死亡一般凝重的沉默,似乎周围的鲜花也变得暗淡。
“但是,你变了”,安妮打破了这沉默,绿色的及腰卷发下仍是一张平静温和的脸。
“是啊,是我变了。我让青春再次回归这具本该衰老的身体,我还背弃了‘圣女’大人的意志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甚至让这里的鲜花四季怒放、常盛不衰!”爱丽丝怒极反笑,高声近似咏叹般,说着梦呓般的话语。
她放下瓷杯,用手指向四周盛放的鲜花,“看呐,当初那位大人耗尽一切才能创造的神迹,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脚下的装点与手中的玩物。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甚至是永恒的生命都不再是空虚的梦想。”
“永恒的伊甸园,近在眼前!”爱丽丝的双眼闪烁着慑人的光,双手抓向空中,似乎想要紧紧握住什么。
“不,你错了”不待少女的话音消散,安妮即刻大声反驳。似乎她丝毫不为昔日好友的激情所触动,绿色的及腰卷发下仍然是平时那张平静至极的脸,只是原本空灵无物的眼神中竟罕见地流露出怒火的闪光。
“我听到了,周围生之精灵的哭泣”她闭上了眼,似在耐心倾听,接着又猛然睁开,对爱丽丝说:“你所谓的‘伊甸’不过是祂们可悲的囚笼,而你的青春甚至生命也是由他人的鲜血所浇灌而成。你难道不清楚吗,这样的永恒与诅咒又有什么区别?”
接着,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沉默再次湮没了一切,正如风暴前的宁静,似乎一场斗争即将爆发。
“好了,闲聊的时间结束了,安妮·夫兰达尔”爱丽丝忽然恢复了最初的轻松,“我知道你为什么穿着这身可笑的制服来这里,甚至比你更早就知道‘红魔鬼’的消息。”
她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对此,你大可放心,与无能的你们不同,我们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
爱丽丝轻轻拍手,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黑衣侍从恭敬地递过来一个怀表状的金属装置。
“这是炼金会与秘法会在生命与死灵魔法研究领域的结晶”,她平淡地说:“任何对死之精灵的召唤都逃不开它的监视。”
轻轻一掷,这只“怀表”浮在了半空,然后就有一个蜃影一般的城市图景在空中展开————无数绿色的光点像是星辰一般在城市中闪烁,这是生命精灵活动的表现;也有黑红色的暗斑夹杂在它们中,然而少且暗淡,想必这就是死之精灵的痕迹了。随着距离的拉近,生命炼金会撒丁顿分部的大厦渐渐显现,而图景中的绿色也愈发浓郁。顶层的“伊甸”,在它上面所呈现的,几乎是一片翡翠色的海洋!
或许这里的生机之浓郁与传说中的“伊甸”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仔细看,这翡翠色的海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一个暗红色的斑点,并且正在地迅速变大变亮,好像是一朵血红的曼荼罗逐渐绽开。
惶恐的神色逐渐爬上爱丽丝绝美的面容,她甚至已经出离了恐惧!在这近乎神迹的,属于永生者的花园中,怎么可能有死之精灵的存在?即使是再强大的亡灵,也不可能在这里活动。究竟是谁,究竟躲在哪里?她张开嘴,露出狰狞的獠牙,看向安妮以及身边的侍者。
然而二者都是一脸平静,甚至整个“伊甸”中也没有哪怕一丝异常,一切人与物似乎都在以沉默与平和嘲讽着她的恐慌。
“让你受惊了,安妮”,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爱丽丝暂时放下了警惕,向安妮柔声说道。她那血红色的獠牙也都消失不见。四周的鲜花依旧鲜艳欲滴,如永燃的圣焰般恣意怒放,像是在向世人展现着永生的美妙。
整个“伊甸”中也没有哪怕一丝异常,一切人与物似乎都在以沉默与平和嘲讽着她方才的恐慌。
异变却在这时突然发生。一只硕大无比的血肉巨口突然贯穿钢铁制成的楼板,猛然从爱丽丝的身下出现,无数的鲜花随之破碎、撕裂,像是血红色的喷泉般飘向半空。“rwng!”,这个怪物发出与其体型不相符的厉声尖啸,银亮而锋利的牙齿上沾着血光。它一口咬了下去,爱丽丝娇小的身躯即刻就要被这它吞噬。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自己身边的侍者,血红色的双眼流露出惊恐与急切。她在绝望中似乎高喊着什么,却被怪物的利吼声掩盖,微不可闻。
她死了,永生者死在了怪物的腹肠之中。
奇怪的是,在吞食了爱丽丝之后,这怪物并没有做任何其余的攻击,而是沿着它破开的洞缓缓地降了下去,只留下一个黢黑的洞口,以及洞口附近的一只纤细而穿着连臂手套的手臂。
这只手臂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
…………
“这位美丽的小姐,对我的作品,您有什么感受呢?”一直恭敬地地站在爱丽丝一旁的侍者,微微欠身,轻声问道。原本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他,此时脸上却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这是一张十分清秀帅气的脸,有着这样的面容,他的微笑本该显得甜美迷人,然而却在身旁的断臂与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邪恶恐怖。
安妮没有回应他,甚至也似乎没有为自己好友的死亡而感到意外或愤怒,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绿色的及腰卷发下仍然是平时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只不过那落寞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悲伤。
但是那个侍者,或者说“红魔鬼”却丝毫不觉得扫兴。他自顾自地说道:“啊,多么讽刺的结局啊,要不是她将自己隔离在此处,我想要杀死这个怪物还要多费一些时间。”微笑之间,尽是嘲讽的神色。
“没有如此生机的遮掩,被她提早发现的话,这株血肉之花也不可能凭借下面丰厚的血食迅速成长。”他低下头望着从地板上的空洞中缓缓伸出而且绽放的赤红色血肉所组成的硕大的花朵,“而像她这样依靠吞噬他人的生命来延续自己生命的堕落者正是它最好的养料,堕落者的生机正是死之精灵的最爱!而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他们的腐臭!”
是的,爱丽丝早已不是真正的人类,她已经成为了一个以掠夺他人生命为生的怪物,而她身边的侍者既是她的仆从也是她延续生命的养料。她放置在木桌上的瓷杯,杯底是一片异样的猩红。然而原本在牢笼里已经被驯化好的猎物却化为凶悍的猎手,将那个视自己为禁脔的主人吞噬殆尽。
驯养者,往往遭到被驯养者的反噬。
他发出癫狂的,近乎歌唱一般的咏叹:“呵!多么美妙的死亡!一切的谎言,扭曲乃至罪恶都由它之手得以终结。”
看着那血肉之花逐渐绽放,他翩然起舞,在满地的落花之上舞蹈着,“逃避死亡的人终究会被镰刀贯穿撕碎,而正视死亡的人将会看到生之希望!尘土终将回归尘土,生命却在其中流转不断。”他倒了下去,他的肉体连同那业已盛放的血肉之花一起迅速地衰老干枯,他的脸上却仍然带着浅浅的微笑。
安妮用她瘦弱的身体抱住了倒地的男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在隐藏着什么,也隐约地感受到楼下渐渐壮大的死亡气息,她甚至能猜到他用生命与“红魔鬼”交易的缘由————消灭这“地狱”中所有以他和其同伴们为血食的怪物,为其带来本不可能获得的的生存与自由的希望。
然而,她仍不知道,男子脸上的微笑终究属于“红魔鬼”还是他自己。
恶魔在死亡面前,也是会微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