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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九回:第一次

艾米是在四岁的时候回国定居的。

生在外国,父亲又是土生土长的外国人,如此情形下,就算艾米从小率先系统性学习的语言是中文,也难免逃不开口音的困扰。

而且从一个熟悉的环境移动到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难免逃不开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有些水土不服的问题。

小孩子有些时候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跟父母耍耍脾气,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奋力甩下父母的手,嘟囔着小嘴一人跑远。

对此,大多数情况父母都采取欲擒故纵的方法,故意不予理会,而当小孩子一瞧着父母连半点注意都不愿意分给自己,竟还自顾自地走远,心里一急,就当即赶到父母的面前,再重复一次恼怒的样子。次数多了,也就累了,气儿也就消了。

但艾米不同,她是与众不同的特例。大概六岁的时候便因为某些事情跟母亲闹了大脾气,从家里夺门而出,来了个史无前例的离家出走。

艾米是在约莫早上八点出的门,直至那日下午四点多一些,才在另外一位小男孩以及一位大姐姐的陪伴下乖乖地回了家,哭唧唧地奔入已然红肿了双眼的母亲的怀抱。

那位男生便是林枫,二人的友谊从此开始,并一路延续至今。

——

沿着在绯红枫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笔挺温煦的石子路往公园内走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块本该泾渭分明,却在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界限逐渐朦胧的园地。

左边多为供给大人们消遣的健身器械:健骑机、三位扭腰器、蹬力器、太空漫步机、落地漫步机,下肢训练器、引体向上训练器等几乎应有尽有。

而其中最受小孩子们欢迎的莫过于太极推手机上的那三块大圆盘,仅是为图一乐的小孩子们自然不多加在意该如何使用它们,只是单纯地握住一角,然后飞速下划,光是听着齿轮的哐当声与虎虎风声,就乐不可支。

而右边的区域则是由一块块墨绿色的软塑料方板专门铺成的儿童乐园,有一栋塑胶城堡傲立其上,城堡包括接地的小地堡在内共有三层,前后分别拥有一个直落的滑滑梯以及恰如旋转楼梯般蜿蜒而下的滑道,而左侧则是正经的楼梯供孩子们上下腾挪,当然,对于孩子们来说,与其踏步楼梯,倒不如在滑梯直上直落来得干脆过瘾。

被称作地堡的城下小空间只有一扇不过一米高的小门可供进入,若是比起外面那座可以被孩子们的异想天开幻想成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的城堡,这个小地堡里头的玩意儿就略显单调,只有一面立有九个圆柱的墙体,圆柱上用红黄双色画上了“X”和“O”,经典的“过三关”——又或者说是井字棋。

这样的城堡仅此一栋,所以在大部分时候,都有明确的“分工指引”,换而言之,孩子们大多是分批在这城堡上面玩耍的:早上的一批大多享受滑滑梯直上直落的畅快;午间的一披则偏好在地堡内对着九字圆柱费尽脑汁,同时羡慕一些提前掌握了决胜密招的同伴;而晚间,则就到了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们放飞自我的时候了。

“猫抓老鼠”,这个被孩子们万般推崇的捉人游戏,在城堡的帮助下,完成了它的蜕变。城堡被他们当作了猫儿的大本营,而地窖则是被他们当成了老鼠的安全屋,每每翻身出去,扮演老鼠的孩子们就必须冒着被猫儿抓的风险,在登上城堡,偷取香甜可口的无形“奶酪”后,才能回到安全屋,享受三十秒的闲适时光。

直到“猫”抓住了全部的“老鼠”,或者有任何一只“老鼠”在“猫”的全力追捕下成功存活了十分钟的时间,游戏才会在或欢声笑语或未能力挽狂澜的遗憾中结束。

当时逃出来的艾米来到公园里的时间是下午,所以并没能目睹晚间欢乐的猫捉老鼠,此刻的城堡是属于静态井字棋的天下,不过也还好,毕竟越过了城堡,在它的背后,就有那么一块小小的沙池,让孩子们自由发挥创意。

刚刚过完六岁生日的林枫就蹲坐在沙池的一角,他正背对着金发的艾米,身体前倾,似乎是在忙活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林枫也是孑然一身的缘故触动了艾米的心弦,中文还说得不算流利的她,竟是破天荒地鼓起勇气,向着林枫迈出小碎步。

艾米在不知不觉间来到距离林枫三个身位的沙池边上,两人此时并肩,所以她看清了林枫的动作。

与一般的小朋友不一样的是,林枫并不是在用双手堆出一座黄沙金字塔,与之恰恰相反,他的右手正不断地探入一个已经足够吞并其整只前臂的沙坑,从里头挖出一团又一团清凉的灰黑沙土,丢到一边,与金沙杂糅在一起,齐齐沐浴骄阳。

艾米蹲在沙池边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就像是一个不倒翁一般挪着小步子,缓缓往林枫那边靠去。

距离越近,她就越看不懂林枫挖沙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有一点艾米可以断言,这个小男孩现如今的脸色肯定跟自己刚刚夺门而出的愤懑相差无几。

“那个....你在干森么呢...?”平翘舌音是艾米一直都难以攻克的语言难关。

“挖地道。”林枫没好气地答道,脸上愤愤不平丝毫未消。

“挖...挖...挖地道?”艾米有些吃力地重复起林枫的细声答案,思索片刻后,才在点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不可思议。“则...这...这能去到哪里啊..?.”

艾米伸长脖子往那已是幽深萦绕的地洞中望去,尽管眼神不可思议,却不代表她不相信。

“去世界的另一边,去找爸爸妈妈。”林枫从中乐此不疲地再掏出一块清凉沙团,似乎是真的想着要借用这小小的沙池,挖通世界。“他们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他们。”

“你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艾米柔声问道,或许是因为真的关心,她第一次没有半点口音。

“做生意。”林枫撅嘴哼了句,小小年纪,生气起来的样子却是有模有样。

——“枫枫,生日快乐啊。我和你爸爸有生意要忙,所以近些天是回不来了,就让姐姐陪你一起过吧。”电话那头的女音在嘈杂不断的环境中道出明显没什么诚意的歉意。

已经是第三个没有父母陪伴的生日了。

“这样啊....”艾米捋开眼前悬停的金发,低下头自言自语地缓声道,因而错过了第一次与林枫四目相对的机会。

林枫转过头,看着这个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金发女孩,眼睛里冒起惊奇,虽然林枫没什么朋友,但起码见过的人却是不少的,然而金发碧眼的女孩子,还是他在这六年来的人生中第一次见。

“诶,你的头发颜色和我不一样诶!是染的吗?”林枫直言问道,毕竟前几天才亲眼见证姐姐将一头黑发弄成淡棕色,知晓了染发的存在,又加上小时候还不太懂说话艺术,便是毫不避讳地扬言说道。

“啊,不...不是喔...是天生的。”艾米闻声抬起头,刚好对上林枫凑前来好仔细打量的脸庞,二人咫尺相邻,鼻息可闻,出于下意识的反应,艾米向后避了避,脸上的腮红从小时候就冒起了可人的神晕。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是天生的金发呢。”林枫怀揣着稚嫩音色感慨道,二人对望相继无言,寂静持续了好半晌,林枫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露出微笑,朗声道:“我叫林枫,你叫什么呀?”

“艾...艾米...”金发的小女孩细细地答到。

“阿米?”林枫歪着脖子。

“是艾米啦!艾米!”小女孩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是敏感,林枫只是试探性的一问,没曾想竟是招来艾米的一声清喝,这着实是吓了他本人一跳。艾米也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连忙开口解释:“对...对不起...这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他前几个月过世了…”

提起爷爷的时候,艾米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晶莹。

“哦...这...这样啊...”林枫抬起灰尘满布的右手想要搔搔脑袋,却在半空中急忙刹住了车,改用左手挠头。“对不起,是我没听清。”

“林枫!你咋跑这里来了?”小男孩小女孩的二人天地很快就被另外一位突如其来的女士给吹熄了,应声回望,只见那位染了发,正享受悠闲的暑假假期的林梓言此刻双手叉腰,杏眸圆睁地瞪着她的亲弟弟。

“姐。”林枫吐了吐俏皮的舌头,从久久的蹲坐中慢慢站起来,独自面对着气鼓鼓的老姐。

“不是你说的要去游乐园吗?票都给你买好了,可结果你却一句话不说,自个儿跑到这里挖坑,合着你就诚心想玩你老姐呢?”林梓言原本还想再指指点点几句来着,可当其看见林枫身旁那位同样是徐徐站起的金发女孩时,溢到嘴边的痛骂就直接被她给咽了回去。“这个女孩是谁啊?”

“哦,她叫艾米,是我新交的朋友。”林枫大大方方地向老姐解释起艾米的身份,后者对于林枫强加上的朋友头衔也不多反感。

“新交的朋友?那挺好呀。”林梓言上前一步,向艾米展露出一个友善的笑靥:“林枫,要不你问问你的小女朋友,看看她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游乐场啊?”

年纪轻轻的林枫自然不明白林梓言在话语之中掺杂的别样用意,他反倒是非常天真地笑了笑,便是顺应林梓言的建议,向艾米抛出邀请的橄榄枝:“艾米,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么?”

艾米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挣扎吞吐了一阵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我得先去问问妈妈。”

“那就去呗,我们在这里等你。”现如今的林枫,还未练就察言观色的能力。

见艾米迟迟未有动身的意思,已是初中学生的林梓言倒是瞧出了一些端倪,她蹲到同艾米齐平的高度,美眸直对后者的蓝色眼瞳,柔声问道:“艾米,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吧?”

“欸...你...你怎么知道?”艾米难以掩饰面容上的惊讶。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试过离家出走哦。”林梓言揉了揉艾米的脑袋,顺滑如丝的金发穿于指尖。“你家在哪呢?我们带你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艾米小声却坚定地说道,语气中的余愠清

晰可闻。

“这怎么行呢?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担心你的啊。”原本林枫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可一听见老姐所说的离家出走,当即幡然醒悟。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就不应该瞒着我,不把爷爷去世的事情告诉我.....”艾米说着说着,水雾凝成泪花而后绽放于眼角,再从中滚淌而下。“爷爷...”

决堤再到泣不成声,当中过渡只有一瞬。

“傻孩子,你的父母之所以会瞒着这件事情,初衷都是为了你好而已呀。”林梓言看着在眼前哭成泪人的艾米,幽幽地叹了句,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拭着艾米的眼泪。“他们是在保护你呢。”

“...”艾米哽咽着抬起头,虽然没有问出口,但那对哭红的眼眸明显洋溢着“是真的吗”的质问。

“相信我,这件事真的不能再真。”林梓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天底下没有几个父母是不想保护自己的孩子的,所以你不用在这件事情钻牛角尖,更不需要因为这样就对你的父母发脾气呀。”

“牛...牛角尖?”

“就是不要想太多。”林枫插上一句。“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那么倒不如直接回家去问你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瞒住你,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答案的。”

“可是...我自己跑出来了...爸爸妈妈应该会生气的...我怕...”

“没事!我们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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