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古利一见明将搭箭,连忙俯身低头,羽箭擦着盔上红缨飞过,给扬古利吓出了一身冷汗。
明军气势正盛,眼见扬古利即将陷入绝境之时,右前方山上的密林之中传来的清脆的金铮之声,一阵金铮过后明军汇成六股,梯次撤出了战场。扬古利连忙回头去看,只见黄台吉顶盔贯甲,手提硬弓冲锋在前,带着后队人马杀了过来。
扬古利连忙停下脚步重整兵马,一经清点,只小半个时辰,已损兵折将六百余人。好在黄台吉并未责怪,只命他稍作歇息,将两部人马合兵之后,重新杀回了冶山坡。为防再次跌入陷阱并为火炮所压制,黄台吉将七千人马分为三队,呈线性阵列铺开齐头并进,并派出六组斥候在军前开路。等黄台吉大军黑压压乌云压城一般赶到冶山坡,扬古利惊讶的发现,这股明军竟然并未逃走。
黄台吉手搭凉棚远远望去,见明军的十七辆大车横向一字排列,形成了一堵矮墙;车阵左右两翼各有近千名骑兵拱卫;更为惊讶的是,车阵之后操控着黑乎乎六十余杆佛朗机的,竟是一群妇女,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妪,和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妇孺们身后,另有数百手持火铳的男丁一字排开,一看穿着打扮便知,他们是广宁本地的汉民百姓。
黄台吉觉得十分蹊跷,抬手止住大军的脚步,单骑打马上前大声问道:“前面是那位将军领兵,可敢近前答话”?
车阵右翼四十多岁的豹眼环须明将,将斩马刀横在马背之上拨马上前几步喊道:“爷爷我是广宁中军游击祖大寿!来人可是正白旗主四贝勒黄台吉?你不去围攻广宁,为何纵兵追我至锦州?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吗”?
黄台吉见明将口中有服软之意,似乎是怕了,于是笑着喊道:“原来是左都督祖成训的公子哥!我告诉你!锦州迟早也是我的!放了你们也可以,只要你留下大车上的财物和女人,我便赏你一条活路!否则咱们今日只有刀兵相见了”!
不等祖大寿搭话,车营之后射出了一支羽箭,软趴趴的跌落在黄台吉马前,整个建奴军阵一见箭软如斯,传来一通震天的哄笑和倒彩,扬古利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大明的猪狗!你们就这点本事?我们的女人都比你射得远”!
祖大寿见建奴的骑兵们耻笑,气的脸色铁青回头厉声喝道:“吴三桂!再敢淘气,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闻言,一把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中的长弓夺下,劈手扔到了地上,将孩子搂在怀里冲祖大寿喊道:“大哥!你瞎叫唤啥?吓着你外甥了”!妇人弯下腰捧着吴三桂的脸笑道:“儿啊,别怕你舅,有娘在!你爹搞不好也会回来”!
黄台吉微微一抬手,身后的军士瞬间安静了下来,黄台吉大声喊道:“祖大寿!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金天朝精锐尽出,小明朝廷广宁的十五万兵马闻风鼠窜!你就凭手上这区区不足两千人马,也敢在我面前充大头蒜?我给你三条路,要么弃械投降,我大仁大义收你为奴,恩养你的家眷!要么放下财物和女人滚蛋!要么咱们就在这儿打上一场”!
话音刚落,“砰”!一声枪响,弹丸擦着黄台吉的耳朵飞了过去,吓的黄台吉差点没跌下马来。
黄台吉往车阵之中一望,还是那个叫吴三桂的小子,吹着鸟铳枪口青烟冲自己冷笑。黄台吉气直嘬牙花子,摘下铁脊弓大声喊道:“弟兄们!给我杀了他们”!不等黄台吉骑兵发动,车阵左翼的大明骑兵已经拍马杀出,手持象鼻长柄大刀的汉子,抬刀大声喊道:“粑粑色台吉!可敢与我祖大弼决一死战”!拍马便往黄台吉扑了过来。
黄台吉虽然愤怒却不莽撞,提起大弓张手就是一箭,射向了祖大弼,见祖大弼俯身逼开,冷笑一声拨马往后队退去。
黄台吉退回大阵,右翼已经上前接战,和祖大弼战在了一起。祖大寿部按兵不动,黄台吉也不敢贸然把全军押上,只挥手督促右翼人马全力反击,自己手提铁弓打马在远处督阵,不时突施冷箭偷袭明军。祖大弼部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战马的速度很快提到了最高,摆出尖刀阵型发起了冲锋,两军交接之下一阵青烟滚滚,三眼铳声如爆竹,火星四溅,惊得建奴坐骑四处乱窜,祖大弼趁乱如一阵疾风掠过战场,冲破了六层骑兵透阵杀过。适时,明军车阵中的妇孺齐声喝彩、拼命呐喊为夫君和子弟们助威。
黄台吉大声喊道:“弟兄们,包了他们”!一声令下,七千大军调转马头齐刷刷往祖大弼部围了过去,祖大弼回马擦了一把刀刃上的鲜血哈哈大笑:“弟兄们!随我再杀一趟”!说话率军又往回杀了过来!见黄台吉阵型移动,准备围歼祖大弼,祖大寿这边两腿一夹马腹喊道:“弟兄们,随我接应二将军”!说话间带着人马也冲了下来。
区区两千人马就敢跟自己正面硬刚,黄台吉也是发了狠,大声喝道:“弟兄们,今日有进无退!不全歼祖大寿,有何颜面去见大汗”?这是黄台吉的颜面之战,更是祖大寿从军以来,遭遇的最为惨烈的生死之战。
黄台吉七千对两千胜在人多,祖大寿胜在枪利甲厚,更胜在上下均抱着一颗必死之心,因此两军混战之下,竟然杀了个旗鼓相当。可黄台吉毕竟人多,临阵应变更在祖大寿兄弟之上,双方只厮杀了不到两刻钟,黄台吉已将祖大寿人马挤压在了一处,层层包围了起来。祖大弼身上已被羽箭射成了刺猬,好在甲厚并无大碍,只是汗水已将三层甲胄浸透,他在马上冲着祖大寿喊道:“大哥!再这样下去!咱们这点家底就全都没了,赶紧突围吧”!
祖大寿点了点头,摘下了顶上铁盔,奋力往空中掷了上去,大声喊道:“二弟往左,其余弟兄随本将军从右侧突围”!守在车阵后面的妇孺和百姓一见祖将军铁盔飞起,提着火铳抬着佛朗机,争先恐后跳出了车营,向前跑了五十余步,就地架起大炮便是一阵齐射,如林的弹雨扫过战场,建奴外围瞬间人仰马翻,二十余人跌落马下,围困祖家兄弟的大阵,陷入了短暂的骚乱。祖大寿和祖大弼兄弟二人见状,趁乱领军杀出了重围。
祖大寿这边步兵一动,黄台吉连忙下令,让留在右后方掠阵的五百骑兵,突击祖大寿炮阵。而两翼人马穷追不杀,追着祖大寿和祖大弼的屁股掩杀上去。
祖大寿的这一批佛朗机,每门炮都配备了十个子铳,因此射速极快,三通炮响过后妇孺们抬着佛朗机便往回跑。掩护妇孺们撤退的青壮以三段式齐射梯次后退,可跟养精蓄锐多时的建奴骑兵相比,动作还是太慢,两通排射只放倒了三五个敌人,而其余人马已如旋风般杀至眼前。四百青壮百姓,面对建奴的屠刀,竟然没有一个人逃跑,攥着枪杆抡起鸟铳,跟冲来的五百骑兵面对面打了起来,这帮百姓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被屠杀,这群百姓中间,有一个左臂缠着绷带的少年,往回跑了几步,抬刀冲着逃回车阵的妇孺们喊道:“娘!堂姐!开炮!赶紧开炮”!喊完提着腰刀,冲着一名冲过来的骑兵砍了上去。
吴三桂的母亲眼睛瞪得通红,拿着火把尖着嗓子喊道:“大乐!你快回来”!边儿上一个妇人劈手夺过火把喊道:“儿子!你给我趴下”!说话点着了吴三桂守着的一架佛朗机,这是车阵之中最大的一架佛朗机,有二百五六十斤重,长约三尺六寸(115米),炮弹是一枚重达四五斤的大铅弹和上百枚重四五钱的小铅弹,所有炮弹加起来有七斤多,大概十磅左右。它被安置在一架配套的炮车之上,老妇人点火过后,一声冲天炮响,“唰”的一声弹丸飞出了炮膛。大炮弹直入敌阵打出一条血渠,小炮弹四散飞舞,清出一片血雨,势若雷霆不可阻挡。此炮被明人誉为野战最利之器,一炮过后,追来的五百骑兵应声倒下了二三十个;第二炮过后,又是十余人当场殒命,五百骑兵心惊胆裂,连忙后撤,被骑兵长枪扎中肩膀倒在地上的祖大乐,连忙拔掉了枪头,踉跄着跑回了车阵。
祖大寿和祖大弼且战且退,一直往左右两侧的山坡之上逃去,建奴的骑兵像狗皮膏药一般,死死咬住不放,祖大寿回望战场,见自己的两千余精骑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气的哇哇大叫:“黄皮子!我操你祖宗!老子就这么点家底儿,非要给老子打光不可吗”!说完回身就是一箭射翻了一名建奴甲士,大声喊道:“弟兄们!不跑了,咱们跟他们拼啦”!喊完挂弓抽刀,掉转马头杀了回去。
如此你来我往,前后拉锯又杀了半个时辰,眼见手下人马已经不足五百,祖大寿一抹脸上鲜血一声长叹:“天亡我也”!说话回刀便要自刎,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家仆,一把拉住祖大寿的胳膊:“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跑吧”!祖大寿一甩胳膊:“祖宽!咱们还能往哪里跑?丢了银子,回去锦州也是一个死字”!祖宽十八九岁年纪,一听此言咬牙骂道:“那就跟他们拼光算球!老爷们儿战死沙场,岂能自刎”?说完甩开祖大寿的胳膊,挥舞着双刀杀入了敌阵。
祖大弼这边也已经油尽灯枯,遥见哥哥想要自裁,气的哇哇直叫,让护卫们搭手,帮忙拔掉了插在身上的箭支,望着已不足百人的手下喘着粗气骂道:“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擒贼先擒王,是爷们的随我一起,杀了黄皮子”!说话一扬手中象鼻大刀,高声喊道:“黄皮子!纳命来”!打马往黄台吉帅旗方向杀了过去。
黄台吉矗立帅旗之下,擦着额头的汗水,望着血流成河的战场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喃喃自语的说道:“祖大寿!老子记住你了”,对身边的扬古利说道:“若大明将士皆如祖大寿般悍不畏死,咱们还谈何尽占辽东之地,更别提争霸中原了”!扬古利扫视了一圈战场劝道:“四贝勒不必气馁,大明已经朽败不堪,满朝文武皆是懦夫!祖大寿如此拼命必有隐情,像他这种人,咱们见到一个就得杀他一个,否则大明的猪狗们有样学样,那才真叫麻烦”。
祖大弼虽然悍勇无匹,抡着五十多斤的大刀挥砍了一个多时辰,也已是强弩之末,朝着黄台吉的本阵冲锋,连冲三次都被赶了回来,祖大弼已经战到脱力,只能缓缓后撤,退到左翼山坡之后,手下只剩二十余人,祖大弼喘着粗气骂道:“完犊子了!看来今儿是要死在这里不可咯”!就在祖大弼陷入绝望之时,冶山坡到处响起了喊杀之声,漫山遍野,大大小小各色的旌旗在山头迎风招展,山坡两侧的密林之中还有零星的火铳响起。离祖大弼最近的山坡之上,甚至出现了一队骑兵,杀气腾腾的冲下山来。
祖大弼打眼一看,一个俊秀的青袍书生,手提一把长柄斩马刀一马当先冲下山来。连忙兴奋的挥手喊道:“姐夫!你不考武举去了吗?怎么回来啦”?来人正是吴三桂他爹吴襄,见问大声回道:“不光我来啦,延绥参将赵率教,赵大人也来啦”!说话间已经冲到了外围,抬手劈翻了一名建奴,横刀杀奔祖大弼前来救人。跟在吴襄身后的一名黑瘦健硕的将军,两根黝黑的铁锏,舞的虎虎生风,打的近身的建奴甲士人仰马翻,一边打一边大声吼道:“额是赵率教!建奴们!打今儿起,记住你爷的名字”!
恶战之后的建奴大军,此时也已杀的人困马乏,见铺天盖地的明朝援军赶来,斗志全无,不等黄台吉下令,已经自发的缓缓回撤。在后压阵的黄台吉气的破口大骂,一箭射翻了一名后退的甲士,连声大喊:“敢言后退者,杀无赦”!岂料手下军士根本不听号令,绕开黄台吉往后方退去。多积礼一把拽住黄台吉的缰绳:“贝勒爷息怒,听这声势,明狗的援军不在少数,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撤吧”!
援军铺天盖地而来不明虚实,带头的将军又如此勇猛,黄台吉不敢托大,留了一个牛录的人马断后其后全军撤回,黄台吉一口气跑了十五里这才停下,见并无明军追赶,黄台吉松了一口气,连忙清点人数,七千多将士只回来了不到六千人,其中还有近千人带伤。黄台吉愤怒之余不禁有些胆寒,对何和礼说道:“兔子急了也咬人,看来这话说的不错!咱们以后与大明争雄,不能只争马上长短,还要多依靠这里”,说话以手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还得多动动脑子呀”!
黄台吉下马休整了片刻,断后的牛录额真(额真是旗主的音译)派人回来询问:“贝勒爷,祖大寿已与援军汇合,两部人马加起来七千余人,已草草打扫了战场,往松山方向去了,额真大人让我来问您追还是不追”?黄台吉望了一眼多积礼,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撤回来吧,两千人都拿不下,何况七千余人”!黄台吉摸了摸后脑勺:“柿子要挑软的捏,速速整顿军马,咱再去锦州碰碰运气”!
祖大寿这边见黄台吉逃走并未追赶,等到“援军”靠近,才发现六千余援军原来是拾了衣甲器械和旗帜的百姓,祖大寿不禁哑然失笑,经妹夫吴襄引荐,祖大寿与赵率教见礼。赵率教祖籍河北,高祖父赵升曾任靖虏卫指挥佥事。万历十九年(1591年)率教中武进士,任甘州都司,后因功历任碾伯营游击、靖虏卫参将、延绥参将。
后因得罪监军太监被弹劾罢官。天启元年天子颁诏,让被罢官而养有家丁的将领带兵到辽东立功,于是赵率教带着三十八个家丁,跟着叔祖赵梦麟来到辽东,因与前辽东巡抚,东林党人袁应泰同为陕西乡党,一直在其帐下听用,还混了个副总兵的头衔。袁应泰于辽阳自焚后,手下军士皆做了鸟兽散,赵率教失了依靠在宁远流浪,得知广宁已失便一路向东收拢流民,途中巧遇吴襄,才有今日之会。
赵率教扫视了一眼惨烈的战场,见祖大寿骑兵只剩下三百余人,拱手赞道:“复宇兄真是浑身是胆!区区两千人马,便敢跟近万建奴铁骑叫板!老弟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祖大寿一脸萧索连连摆手,吴襄三十岁出头,搂着儿子吴三桂摇头苦笑:“希龙兄有所不知,我听说王化贞临走前,将右屯的十七万两军饷交与我姐夫押送,若有闪失全家问斩!我料想姐夫此行必是九死一生,这才连忙赶了回来!若不是这十七万两军饷,还有全家老小的性命,姐夫应该也至于如此拼命吧”?说完望向祖大寿。
祖大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回身对受伤的堂弟祖大乐吩咐道:“赶紧打扫战场,尽快往西撤退”!
赵率教是老兵油子,见身边只剩下祖大寿、祖大弼和吴襄三人,这才指着车阵问吴襄:“两环老弟!你是说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军饷”?吴襄望了一眼祖大寿,祖大寿点了点头。赵率教推了吴襄一把:“两环,你可不要瞎说!哪里有什么军饷?谁看见这里有军饷了?右屯和广宁不是王化贞搞丢了吗?军饷不是让野猪皮劫走了吗?凭什么找咱们要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