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熬得太晚,他又被特许不去帮忙,这会李长军还在睡觉。我在院子里喊他的时候,他才忙不迭的起床来就要在火铺上生火。
其实是完全不用生火的,这会日上三竿,冬日的阳光把整个村子都照得暖洋洋的,就坐院子里聊天,足以舒展这个冬天以来积蓄在身上的阴郁,那才是最惬意的。
可是李长军就像我们那边的所有人一样觉得,这不在火铺上生火围坐,就不够正式和客气,坚持要去生火。我们为此僵持了几个回合,最后我不顾他的一再要求,拿一把椅子在阶阳上面向院子径直坐下了,这僵持才算有了结果。
李长军虽然不再坚持去火铺上坐了,还是抱着几根柴禾去火铺上生火。
“我昨晚就在这里坐了好久,你没有回来。”我在阶阳上对李长军说。
李长军露出很诧异而又内疚的表情:“你在这里?我和他们在毛三ba家打牌——”
他一直不打牌呢,但他居然说他赢了3000多!
我马上想起昨夜烧的那个鸡蛋,再看李长军时,他正用打火机点着柴禾——打燃火机,凑上柴禾,打火机又熄灭了,再打燃,再凑上去,再熄灭,如此反复,不得要领。
动作真有点不协调呢,是不是因为多了一个魂,几个魂打架的缘故?
我这么想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上午的太阳把院坝里照得亮堂堂的,我难道还真的信了这些逻辑紊乱的说法?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班上有个叫胡红英的同学不?”我们比李长军要高两个年级,他真不一定记得住有这么一个同学。
其实我也仅仅是想由此起个头,告诉他我昨夜的梦居然跟今早让车小明奶奶发疯了的事情有关联这事。
跟同龄人讨论总用不着像跟长辈一样那么拘谨,更何况我们还有昨天晚上共同经历的那奇怪一幕。
“胡红英?”李长军扭头看着我,停下了手里依然没有点着柴禾而不停打火的火机。
他的语气中显然充满疑问,但这疑问不是想不起胡红英是谁,而是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的诧异。
我补充道:“就是我们班上被老师打死的那个同学——”
李长军放弃生火,丢下柴禾来到阶阳上拉一张板凳靠着我坐下。
这个过程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开口说话前还到处张望了一下:“我给你说,胡红英不是被老师打死的!”
他如此慎重的说这个事情让我觉得奇怪——
第一,胡红英不是被老师打死的这事我们那边有公论,但我们都用这种说法来指代胡红英,这种说法比直接说胡红英的名字更能想起这个人和事情,他咋就这么在意呢?
第二,为啥我提到胡红英这个名字就让李长军如此紧张?
据李长军说,在胡红英死之前的那一天,他碰到过胡红英。
但事情离奇得他自己成年后回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中的很多细节,他甚至都没敢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
那天放学后,李长军一如往日,去河边放牛。
牛顺着河道自由吃草去了,李长军就躺在河边被大水冲的干干净净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天上的白云变幻。
想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就看到云真白啊,连蓝蓝的天也被映衬得发白。
太阳在云层后面穿来穿去的,慢慢的就变成月亮了。
然后白云就害羞了一样,慢慢的变成一块一块的掉落下来,最后变成了一群一群的小萤火虫,在小河边四处飞舞。
那头老黄牛也似乎被这成群闪烁的萤火虫感动了,对着自己露出了笑容——
“嗨,嗨——”有人似乎在叫自己,甚至推了推自己,眼前萤火虫装点的美妙世界才嗖一下消逝了。
睁开眼,一个白白净净的姐姐正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你醒了啊?你真会找地方,咋睡这里?”
不是睡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的么?这是哪里?李长军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台里,十来步远处有几个凌乱的坟,垒坟的石头上都长满了青苔。
李长军被吓得一身鸡皮疙瘩,就要起身来。可这一动他才发现,哪里还动的了?他整个下肢就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一样,完全不受控制,更不要说站起来!
穿着蓝白碎花布衣服的姐姐看李长军很难受的样子,就放下了打猪草的背篓,想扶李长军站起来,看样子还是站不起来,还去给李长军按压脚踝。
李长军这才确认,这个姐姐是比自己高两年级的同学,叫胡红英:“你怎么到这种坟堆里来睡起?”
是啊,我怎么就睡到这里来了呢?
李长军的眼光从胡红英正按压自己双脚的腋下穿过去看到,河道隔自己躺着的地方有两台长满包谷苗的土,还有一丘长满茂密稻苗的水田。
那条转眼就会跑得不见踪影的牛,还在河道里,还在他在石板上睡着之前看到的那个位置上,这会正像在梦中一样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就感觉时间应该也没有过几分钟的样子。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找到答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李长军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李长军被他爹用篾唰条教训了,因为被毛三ba从河道对面的路上经过的时候看到,李长军和三个人在坟堂里玩,不认真看牛,“吃了阳春怎么办?”
李长军给大人们讲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大人们就觉得他在胡扯:“你会轻功啊?你能从河边飘到那上面去?你咋不说你有特异功能呢?”
啧啧,这个从不撒谎的孩子咋也撒谎起来了?打得当然更凶了。
吃这样一顿打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都算不了什么,更让李长军记忆深刻的原因是,大人居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不得不把这个事情永远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
更何况,明明就只有他跟胡红英两个人,为什么毛三ba就说她看到了三个人呢?
“哈哈,还说你老实,你穿的青布衣服,还有个穿白花衣服,对了,那穿红衣服的那个人是谁?”
毛三ba的语气让他既觉得恶心又觉得恐怖,哪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啊!
一顿打总是容易挨过去的,大人还能把自己打死不成?更让他觉得无法熬过去的是,当天晚上就听说,胡红英死了——
“当时给我按脚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对,她都没有说她被老师打的事情——”
李长军这么给我补充说,这就是他听见别人说胡红英是被打死的他就特别敏感的原因。
“那会不会是打了当时还不怎么看得出来伤害呢?我是说我们来假设这种可能性哈——”我希望用这样类似于采访的方式,一起来梳理李长军得出来如此笃定结论的原因。
现在的他也承认,是,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随便什么原因都可能要了命去。
但让李长军觉得一定另有缘由是因为,在几天后胡红英下葬的时候,他也在河边放牛,他发现,胡红英被埋在了那有几个坟堆的土台上,刚好就在当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
阴阳先生拿着罗盘在那里左找右找,最终确定的胡红英下葬的朝向,竟然跟自己在那里不能动弹的时候,所睡的方向都丝毫不差!
很有几个瞬间,有点被怔住的李长军都有一种错觉,感觉那些人正在埋葬的,就是他自己——
这几个几乎理不出头绪来的事情让李长军觉得,胡红英死亡的原因一定跟广为流传的那些被打、生病等的说法无关,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说不上来。
确实,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跑那里睡个觉就让她死了?毛三ba说她看到的那个红衣服弄死她的?那为什么自己却好好的呢?
碰上过类似事情的人都清楚,这种事情一旦彻底把它存封在记忆深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会过去的,也就像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这其实也是很多人都忌讳别人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同类故事的原因,他们都希望这一切尽快过去,都烟消云散吧。
加上别人认为李长军在被打的时候说的那套说辞,根本就是小孩子是为了逃避篾唰条的谎言,李长军自己也乐得不再跟人提起。
很快,这些事情就淹没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没有人在意了。
可几年后,他在从三公田回来的山丫里碰上那个令他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姑娘时他才发现,那个从睡梦中把自己摇醒的胡红英,好像并没有随着死亡而离去——
“当时我看到的那个姑娘,就是胡红英,连衣服都一模一样,白底蓝花的碎花布衣服——”
怎么跟我记忆中也一样?“你不是说她叫汝琴么?”
“我当时说,你不是胡红英么?那姑娘显然不知道胡红英是谁,她说她叫汝琴。”
李长军说,他本来胆子很大,这大家都知道的,就是看到有个什么,也不至于就会吓得完全受不了。
但这次彻底把他吓傻了,他看着胡红英下葬的,如果是胡红英,他怎么那么长时间后出现在了这完全不同的地方?
如果她不是胡红英那又是谁,竟然跟胡红英长得这么相像?
而且这瞬间出现瞬间消失,显然并不是人啊!
“当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们呢?”我有点奇怪的问。
李长军说,当时本来吓坏了,事情描述得简单。
情绪稍微缓解点的时候又觉得,胡红英的事情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说出来,那个时候说出来肯定更多人不信他,觉得他乱说。
而且就算说了,又有谁能够解开他心中的那么多疑惑呢?
也是,他给我说了这么多,我能够做点什么呢?
说点别人的事情吧,其实恐惧很大程度上是找不到同类,如果别人也跟自己一样,就不会孤独和恐惧了。我想。
“今天早上,车家招魂的时候,车军妈妈说她看到了她媳妇,看到了肖瑶——”
我这么说似乎不得要领,重点应该是,她在招魂的仪式上看到了肖瑶,而肖瑶那个时候在新房子里睡觉呢。
但这完全没有影响李长军对我意思的理解,他抢在我补充说明之前说,“肖瑶也长得跟她们一摸一样!”
毫无疑问,李长军的意思是肖瑶跟胡红英和那个自称汝琴的人长得一摸一样。他笃定的语气中是笃定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