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航时代，帕克斯和他的家很幸运地位于中心区。在这里，没有灾祸和战争，也没有机遇和冒险。闹钟的秒针一直在走，而平静的生活如同永恒。
科技的曙光没有眷顾这里，人们还开着电瓶车上下班，夜深了就在落地式的床上安眠。很多被时代淘汰的设施，都能在中心区找到：摆满公用终端的网吧，贩卖爆米花和巧克力的电影院，甚至还有书店，里面只有纸质的书册，摆在木制的架上任人挑选。
书店里的时光，是帕克斯童年岁月中最幸福的记忆，在那间摆满了待处理图书的破落小店里，珍藏了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故事，还有一些二手的知识读本。帕克斯没有上过学，这件书店就是他接触知识的唯一方式。
自从帕克斯从书中知道了家这个概念，就毫不犹豫地把它用在了自己成长和生活的地方，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叫它“组织”，当帕克斯试图让组织的其他人以“家”相称时，往往只得到莞尔一笑。
“你说这里是家呢，也不差，但你不觉得这个家太大了点吗？”组织的管理者曾这样调侃道。
组织确实不是什么大家庭，这里只有管理者和无家可归的孤儿。随遇而安的创立者们甚至没给组织起一个响亮的名字，也没能给它一个光明的前景。管理者都是失去了野心和理想的不作为者，每天除了照料这里的孩子，就是窝在沙发里看肥皂剧。他们没有工作，一直靠补贴和资助过日子，养大的孩子也都一去不复返，没给他们寄过半分钱。
孩子们走了，管理者也不想在此养老，越来越多的人收拾东西离开，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有用的资源。仍然留守于此的人，面对日渐缩水的补贴，不免焦虑起来，便频繁召开会议商讨出路。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一屋子的唾骂之词，大家吵破天也没能商量出个对策，只能勒紧了裤腰带，过起愈发清贫的日子。
于是，更多的人卷铺盖离开了。他们走得很坚决，没人回望，也没人驻足。
帕克斯心中的家，渐渐分崩离析。曾经的一丝温馨一去不返，日渐空荡的大厅里，只有漏雨造成的积水潭在不断增加。这处承载了他所有记忆的家，已然是挂着火星的余烬，也许就在明天，一场大吵大闹的会议过后，大家瓜分了剩余的物资各奔东西，留下彷徨的自己坐在阴冷的过道，静听逐渐消逝的脚步声。
人人都活得有气无力，但一到会议上又神采奕奕，这是他们仅存的提神手段。管理者在会议室里飙脏话，孩子们在外面跟着骂，而帕克斯会找个僻静的角落，让自己尽量听不见那刺耳的争执声。
“再有一个月，我们全部饿死！”
“没有钱，衣服上的补丁都买不起！”
钱，钱，钱，只要一提起钱，他们就会吵到深夜。当一个人没钱时，钱就是最大的问题。组织的人已经好多次提议把这里卖掉，从而弄来一笔分家费，事实上这处偏僻又破败的设施卖不了多少钱，土地也归当局所有，外面不缺一个遮风挡雨的棚子，就算出租给流浪汉也招不来生意。
组织需要钱。这几个字让帕克斯难以入眠。
如果钱能让这个家起死回生的话，帕克斯愿意用鲜血来换钱，然而组织需要的数目，不是一个人的血就能弥补的。设施亏欠的水电费、维护费，每个人在外面的欠债，还有最最要命的地税，只要土地还在当局手里，他们就能以地税的名义，随意克扣组织的补贴。
“还欠款，买地，这一共要八千万！你去外面工地上搬一天砖只能赚六十！最近下发的补贴已经用光了，除非你们中有哪个跳出来去边缘区当佣兵，不然别指望组织能撑过这个月！”
当局早想把这一屋住户赶走了，现在组织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不想点办法的话，大家月底只能靠吃土过活。在这种绝境之下，管理者愤怒的胡话到了帕克斯耳边，就成了救世真理：既然当佣兵能让家脱离困境，那为什么不去呢？
这个少年面对危机的想法，并没有被组织察觉，直到他站在组织的管理者，伯勒先生面前，说自己要离开这里时，这位和帕克斯关系最近的管理者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请他不要开这种玩笑。
可惜这并不是玩笑，帕克斯把话说得很坚定，他要离开这里，去边缘区，当一名雇佣兵。
伯勒皱起眉头，把手放在帕克斯的肩上，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像只离开水的金鱼，不断开合着嘴，却发不出声。
终于，伯勒在叹一口气后，平静地劝慰道：“你应该知道了组织面临的问题，但那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要求你解决。我会一直照顾你的，不要担心，更不要想什么雇佣兵的事。”
“组织需要钱，组织弄不来钱，组织撑不过这个月。”帕克斯的每句话都像重锤一样轰在伯勒的头顶，他看到这位平日里慢条斯理的管理者像发怒的公牛一样瞪起双眼，下牙齿咬住上嘴唇，保持这个动作模糊不清地说道：”该死的。“
正当帕克斯以为他要发怒时，伯勒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孩子，组织就算有一天解散了，也一定会给你找好下一站。请你再考虑一遍，一定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
帕克斯一再摇头，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中午有一艘前往边缘三区的货运快艇在附近的港口停泊，边缘三区现在有一些战事，他们一定需要雇佣兵。听说那边雇佣兵的价位很高，我如果能在那里工作，组织的资金来源会有很大改善。要是在附近找一份工作，挣来的钱都会被当局克扣去，而且我没有身份证明，找不到工作。”说罢，帕克斯挠挠头，补充道：“比起身份证明，佣兵雇主应该更需要一个使用武器的有生力量。”
伯勒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备忘本，把帕克斯刚刚的言语简要记录下来，随后马上召集组织的其他管理者，会议商讨此事。
会议室里的争吵和咒骂声一如既往，帕克斯堵住了耳朵缩在被窝里，不想听到半点。他最尊敬的伯勒先生一向是骂战中最弱的那个，明明平时对孩子那么好，却要遭到其他人锋利的指责。一想到这些，帕克斯心里就乱糟糟的。
会议持续的时间不长，管理者们似乎很快达成了一致。当帕克斯再次见到伯勒时，花了不少时间打量这个寿命过半的人。伯勒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他不仅整理了散乱的头发和胡子，还换上了熨过的衣服，平日忧郁疲倦的脸现在容光焕发，眼神刚劲坚定到露出些凶光。作为会议骂战的胜利者，他为帕克斯争取到一个塞满物资的背包，而当帕克斯接过背包时，这位长者的健壮姿态突然垮下去，变得比原先更显疲态。在几轮疲倦的喘息之后，伯勒总算从会议的疲惫中缓过来，他蹲在旁边的墙角，眯缝着眼看帕克斯检查背包里的东西。
帕克斯打开背包，从中掏出一个个包装着褐色粘稠物的塑胶袋，它们像香肠那样彼此相连，但恶劣的卖相不能引起任何的食欲。
伯勒撇撇嘴，指着它们苦笑道：“供能口粮，我喜欢叫它营养膏，这东西难吃到一定境界了，但就是没法指望它自然腐烂。我建议你上船之前吃一袋，觉得不好吃就别去了。”
帕克斯默默把它们放回去，又从中摸索出一柄刀，它没有开刃，看上去很眼熟。
“厨房里的那把热能刀。你把它带走后，我们就没有刀切排骨了，但没关系，我们也买不起排骨了。”
伯勒很有幽默细胞，是个乐观主义者，但一想到组织就用这么贫瘠的装备为帕克斯送行，就怎么也笑不出。为了让自己稍微平静些，他把头埋在手臂里，听帕克斯继续检查临行包裹。但里面除了一大瓶水，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了，任他再怎么检查，也只有水声荡漾。
“他们不怎么担心你，甚至有人说省了一个人的口粮。孩子，我很抱歉，组织收留了你，却留不住你。”伯勒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他觉得现实太过荒诞，组织成立的目的就是为孩子们找好归宿，如今却让帕克斯为组织上刀山下火海，要早看到今天，他会带着帕克斯远离组织，去哪里都好，总归不会让这个冰冷的地方成为帕克斯最大的眷念。
帕克斯蹲下身去，把伯勒的头抱在自己的怀中，像母亲那样抚摸着安慰他。而伯勒却把帕克斯推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为什么会想当佣兵？连一个人的眼泪都不能无视，有什么当佣兵的资格！”
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之中，两个寡言少语的人都在思考接下来怎么说。终于还是伯勒强打精神，把帕克斯从地上扶起来，道声抱歉。“孩子，你也长大了，成了一个聪明，又理智的少年。我不该总把你当小孩子看，雏鸟总有离巢的一天。而你可不是什么雏鸟，你是……”伯勒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脸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伯勒把他的备忘本打开，指着一张货运快艇的结构简图，告诉帕克斯怎么潜入并偷渡。“组织没法给你筹一张船票，但很走运的，这艘快艇是在偷运，我不清楚它在运什么，但为了保证运输速度，它的货舱肯定不会太满。照我写的办法潜到货舱里就好，这种单人驾驶的快艇不会一遍遍地检查货物。还有一件事，”伯勒把背包里的刀掏出来，启动它的热刃，一脸严肃地说出可怕的话：“它是在偷运哦，就算毁在半路也没人追究。”
帕克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他的意思。
“当然，一路顺利是最好的。”伯勒关了热刃，把背包整理好，挂在帕克斯的双肩上。“本想让你睡一觉再走的，但港口那边已经发现了那艘快艇，走私船的时刻表一般都不准，你最好现在就出发。”
帕克斯也不犹豫，在伯勒的陪同下，他走出了组织的大门，外面正值午夜，又下着小雨，“适合潜入的好天气。”伯勒如是说。
两人站在门外，任雨点打湿他们的头发，帕克斯在等，伯勒也在等，两人都咬着嘴唇思索着该怎样道别。
“伯勒先生。再见了。”帕克斯最终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言辞。
伯勒本想用同样的格式向帕克斯简单地道别，但又觉得这么做之后肯定不会原谅自己，他再思索一番，说：“帕克斯，离开这里后你的名字就不再是帕克斯，这是个代号而不是个名字，继续用它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有一句话，组织不让我说，但我必须说。”他把头凑到帕克斯耳边，说：“一定活着回来。”
帕克斯默然点头，向着雨幕中港口的方向走去。伯勒在门前守望着，直到看不见他的轮廓，才长叹一声，拖着一身的雨水回到组织里。
门后，几个管理者站成一排，在确认伯勒把帕克斯送走之后，他们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留下一位管理者站在原地，扬扬眉毛，释然地笑着。
待伯勒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过时，这位管理者说：“恭喜我们送走一个潜在的麻烦。”
“对，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伯勒尽力保持平静，而对方却进逼一步，说：“可不是食物那么简单的事。”
这人话中带刺，但伯勒听后，没有愤怒地挥拳相向，反而轻笑一声，把目光转向那位管理者，对方也转过身来和他四目相对。“现在你比他更像个杀戮机器。”伯勒嘲讽道。
看着伯勒走远，这位管理者像受到了教诲那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悠然说道：“但愿你是对的，伯勒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