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落在一群人身上，叫做饥荒，落到一个人身上则叫饥慌。没有哪个器官会像大脑一样警惕饥饿，它会软性罢工，制造恐惧和慌乱，驱使身体寻找食物。
人饿了，便难以工作，无法入眠。
饥饿中的安睡只是表象，身体可以停止运动，但意识总会高度紧张。失去了糖分的防御，人睡不安稳，梦魇就趁虚而入，夺取梦境的主动权。
就像帕克斯所渴求的那般，梦魇捏起藏于舌底的钥匙，为他开启一座食物的宝库。食物，美味可口的食物，就摆在他的前面。
香甜的奶油蛋糕，脆爽的水果可丽饼，充满神秘感的蓝莓杨桃芭菲……品类之丰富，超脱了帕克斯的认知。
他想伸手去取，却不能触碰。一道可恶的玻璃墙拦在了他和食物之间。
帕克斯退远一点，发现玻璃上刻着“锡兰烘焙房”几个字，他正站在店铺硕大的橱窗前。
这是他记忆中的食品店，一间上档次的精致烘焙连锁店。
上一次来锡兰烘焙房是什么时候？那可是一段非常有年月的回忆了。帕克斯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它，没想到它又出现在眼前。
烘焙房还是那么光鲜亮丽，整洁的货架间摆放着小雪人吉祥物，这是锡兰的招牌，每当店里有活动时，就会有店员穿着小雪人的套装，在店门前蹦来蹦去，发出可爱的声音招揽顾客。
帕克斯当年就是被它圆滚可爱的外表给骗了。他第一次进店时，还不懂得钱和购买的概念，拿起货架上的面包就往嘴里塞。
他不知道，每个小雪人吉祥物中，都藏有一个摄像头。他的偷窃行为被拍得一清二楚，马上就有人从柜台后面出来，手里提着擀面杖。
好笑的是，帕克斯个子矮，愤怒的店员找了两圈都每看见，直到帕克斯抱着一堆面包喜滋滋地走出门时，才被他撞见。
“抓住那个小惯偷！”店员这样怒吼道，帕克斯还记得每个字，每个音调。
门外巡逻的警察当即举着警棍跑过来。和他一样狂奔而来的，还有满大街找自己的伯勒先生。
警棍砸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伯勒的背上，但帕克斯看到的只有伯勒先生的笑脸。先生拦在他和警察之间，一面承受着警棍的痛击，一面微笑着夸他是好孩子，好像那愤怒的棍击只是蚊子在叮咬。
“好孩子，拿了这么多啊，看来今晚大家都有好东西吃了。你看那边的店员，他好像很生气，能给他一个面包，让他高兴起来吗？”伯勒先生这样说道。帕克斯还记得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分情绪。
他把一个面包递过去，店员愤愤地将他怀里的面包全部夺走，骂些他听不懂的脏话。
看到困惑的帕克斯，伯勒先生一边安慰，一边哄他说，店员是气到火冒三丈啦，一个面包不够用的，全给他好了，咱们回家也有面包吃。
直到几年之后，帕克斯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再也没去过锡兰烘焙房，再也没趴在橱窗上看里面的点心。
现在，他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穿着警服、手持警棍的人正从向他跑来，而伯勒先生却不在身边。
——我再也不会让他伤害我的家人。
帕克斯迎着警棍扑上去，攀住对方的肩膀，盯上他溢满恐惧的眼睛，对准他的喉咙撕咬下去。
“啊！好痛！哇，哇，差点咬破了。”
帕克斯听到有人惨叫，睁开眼睛看到崔医生在对着手指吹气。
他想站起来，但虚弱的身体不允许这个动作，他只能稍微挪动下身子，把手伸过去。
那只手上缠满了纱布和绷带，帕克斯把手放到眼前观察一会，再看另一只手，同样打满了绷带，从手指缠到肩膀。
“别动，你手上缝了针，要是挣开了线，还要重新缝。”崔明燃在帕克斯附近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自然，似乎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
帕克斯这才发现，有一道透明的厚墙横在他面前，密不透风的墙从地面立到天花板上，只有几个硬币大的圆洞用于换气和喂食。
在他半米远的地方，放了一个食盆，里面有牛奶、火腿和面包。崔明燃正在囚室里寻找类似勺子和叉子的东西，好把食物从三十厘米长的孔中递过去。
囚室里的物品原本很齐全的，但两天前利尤卡突然抄空了这里，搬走了所有东西，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物品，还在角落立了一堵墙。
接着，她把帕克斯丢了进来，让医生把伤口处理好就送到墙的另一边，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新建的马桶。
再次见到帕克斯，崔明燃完全高兴不起来。他已经没法搞研究了，开源先锋给了他一个只能用于绘图的终端，让他把机动医院的蓝图复现。美其名曰“行使义务”，实际就是死刑倒计时。
出于医生的本职，即便自己命不久矣，他也要尽力缓解病人的痛苦。现在帕克斯就是个病号，他需要想办法把食物送进去。
“我给你撕面包和火腿进去，可别再咬我的手了，这还有牛奶，你看这个吸管行不行。”崔明燃把一根由圆珠笔管相接而成的吸管呈给帕克斯，“可能有些笔油残留，不过都是无毒的。”
看到墙那边的帕克斯点头如捣蒜，崔明燃开始把面包和火腿撕成小块，从孔中一个个递过去。帕克斯要喝牛奶，就把吸管伸过去，送到他口中。
帕克斯咬住吸管，用力吮吸，直到喘不上气，圆珠笔管太过狭小，他真想端过那碗牛奶一饮而尽。但这已经是崔明燃努力的极限了，若不是他随身带了几支笔芯，帕克斯连这样简易的吸管都没得用。
“慢点喝，这还有不少。”医生继续给他投喂食物，直到食盆中空空如也。食物并不多，总共也就一百克面包，五十克火腿，再加上半斤牛奶，根本满足不了常人的饭量。
明知道食物不够，医生还是关切地问一句：“吃饱了吗？”
“嗯。嗯。”帕克斯把嘴里的牛奶咽下去。这些食物不足以饱腹，但能消解他的极度饥饿。能吃到这些，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医生嘴上还没说什么，肚子就先回应了一声。
“咕~”
看到帕克斯于心不忍的眼神，崔明燃佯装无事，吹着口哨转移他的注意力，“上一顿吃多了黄豆，现在肚子有点胀气。”
其实医生和帕克斯一样饿。他从长时间的麻醉中醒来后，每餐都是如此，一点点面包火腿，配上还算充裕的牛奶。崔明燃知道为什么牛奶配给量相对偏多，因为它根本不是从牛身上获取，而是从该死的蛋白质工厂中产出来的！
开源先锋从来不会把蛋白质工厂的产品在内部销售。他们产出全星际最低价的蛋白质产品，因为所有的蛋白质都是回收来的。面对开源先锋产的香醇牛奶，千万不要过问它源自哪里，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开源先锋做不到的。
如果医生有得选，他会把食盆踢得远远的。但他没得选，要么吃，要么死，开源先锋不会在他身上大费周章。
食物就是食物，在饥饿来临时，人们没得挑。医生会把它们全部纳入胃中，直到最后一粒面包渣。
可是，这间囚室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员，他是个孩子，是自己医治过的病人。
“你比我更需要食物。”医生说完，转身到终端那边去了，虽然饥饿，但他必须继续工作，如果没有进度，那个地狱来的少女会把他的手伸进去喂帕克斯。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