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悲痛又漫长,待谭灯讲完,只见他手肘下垂,用伞轻轻遮住他憔悴的面庞,也掩盖了他所有随之产生的情绪。
我与仙尊相顾一眼,随后叹了口气,道:“饶是如此,她也不应当游戏人间,视苍生性命为粪土。”
谭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晚生等在这里许久,只为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部告知于二位,如今晚生已无力再支撑下去了,只希望二位能助阿纯早日回头是岸。”
话音刚落,谭灯原本便十分虚弱的魂魄又晃了晃,渐渐开始消散,零落四周,仿佛要与忘川河上的点点灵光融为一体,仙尊点头道:“你且去罢,我们会完成后面的事。”
我偏头看了一眼仙尊,又回过头去,只见谭灯那原本苍白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好像冬天里原本沉寂冰冻的湖泊裂了开来,形成一朵巨大的冰花,但是下一秒,却是如坠冰窟,昙花一现,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他消失时仿佛未带走的几滴泪花。那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油纸伞由半空中落下,却在未及地时化为一只巨鸟,猛地飞到了上空,掀起一阵飓风。
我下意识地后退数步,但在看清那只巨鸟时,心中微诧,高声唤道:“是你?”
这只巨鸟与我也算老相识了,之前在三蛊宝峰时,它受了巫祝的恩留在巫仙界,之后也多亏了它,我才能顺顺利利地除了祟。仙尊转头看向我,目光平静,却似乎在等我的解释,我将三蛊宝峰脚下发生的事与他简单说了一遍,他便了然,笑了。
笑得莫名其妙。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算是习惯了像他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总会自带一种高深莫测的气质,便没有理会。而那只神鸟则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便展翅飞向了远方。
有意思,这只神鸟寻归宿,竟寻到忘川来了。
我望着那高空中渐渐消失的身影,暗自琢磨了一下,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通,若说这只神鸟脾气古怪,偏好这阴邪之地,自然无法辩驳,但这未免也太巧了,更巧的是,它偏偏保下了玄宁过去的一个关键人物。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既然有人为我们指了路,我们大可走走瞧瞧,若是行不通,再另做打算。
“仙尊、姜姑娘。”一只小鬼幽幽地从我们身后的地底下冒了出来,“尊上说,若两位大人的事情结束了,请移步前往万骨窟。”
鉴于对于忘川之府的了解不深,我没有立刻跟随,而是先看了一眼仙尊,仙尊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们才一同跟了上去。
万骨窟,其实名字有些夸大其词了,事实上只是个幽暗的山洞,一路走下来,四周没有一丝怨气,与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相比,不知要干净了多少倍。我正四下打量,却听仙尊低声提醒我道:“万骨窟中没有妖魔鬼怪,却有魑魅魍魉。”
我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的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刚刚的提醒只是走了个过场一般。每当我长时间盯着他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心中总会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人越是从容平静,我便越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痕,然后顺势将他的整张假面全都掀了下来,所以,与他相识至此,他的每一次失态,我都在不经意间当作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珍宝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久而久之,我渐渐有些发现,我好像,把注视他当做了我人生中的一个习惯。
仙尊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向我,两相对视,我十分淡定地移开目光,道:“此番出谷随意认了几个学生,凭着早年道听途说的杂学也算充着门面、混得下去,而在这忘川之府内,却仿佛完全是仙尊你的主场。”
仙尊听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早年因缘际会,来过一次忘川之府罢了。”
“为何而来?”我问道。
“寻人。”
“何人?”
仙尊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分明瞧见他虽仍在微笑着,但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敛去。与我不同,仙尊本身便是温润如玉,即便眼中没了笑意,却也不会让面前的人感到恐惧与压迫,只听他缓缓开口道:“一个故人。”
“两位大人,到了。”走在前面的小鬼停下脚步,提醒我与仙尊。
虽然打听别人的过去和秘密并非正确之事,但在此刻,我不知为何,就是来源于本能地想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窥见另一侧到底有什么玄机。但是此时确非谈及此事的时机,我不再追问,而是打量起来了面前的景象。
面前的空地不大,但抬起头来仰视,却发现根本望不到顶。四周的石壁上嵌着许多棺木,以一种不可参透的规律摆放,而地面的中央,则放着一个巨大的冰棺。我不由想起了巫仙界的那座三蛊宝塔,但是这里不同,这里没有怨气,却似乎处处充斥着一股无比巨大的压迫感。
“到忘川之府里的都是魂魄,这些棺木里装的是什么?”我问道。
“是神骨。”仙尊回答道,“据说古老的神族在陨落后不入轮回,会化为神骨遗落在世。在第二次诸神之战后,神界彻底消亡,身为与神族同源的鬼族白鬼尊上将两次诸神之战遗落在外的所有神骨收集了起来放到了这里,所以此处才有了万骨窟之名。而这里也是所有神族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我点点头表示回应,此事与我干系不大,第二次诸神之战时我正巧被关在谷里,没有赶上。我便走到冰棺前,向里面望了望。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肉身未腐,似乎是个男子。我擦了擦棺椁上的白霜,再细细一看,有些眼熟……
等等,这个好像是那个云山弟子,呈羽!
“这个人是呈羽。”我皱了皱眉,对仙尊说道,“他怎么会到这里?”
果然如同白鬼所说,此人身为云山弟子,与仙界渊源颇深。此事他不好出面,只得拜托我与仙尊亲自来看一看。好在我与仙尊默契十足,见呈羽身处冰棺之中,料想到应当是以呈羽的灵力不足以支撑他在忘川之府待下去,均未提及将冰棺打开。
“何解?”我看向仙尊。
仙尊此时也是完全没了笑意,但目光依旧平静,道:“可以先为他续灵力维持他的生机。”言罢,仙尊便一手扶着棺椁,一手将灵力缓缓地注入到冰棺之中。
灵力方面我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但随后想起之前的人魔大战,道:“云山的水镜子果然有问题,虽然不知呈羽是用了什么方法到了这里,但其他被派到魔族战场上的云山弟子,恐怕都已经惨遭毒手。”
冰棺中的人睫毛微闪,渐渐睁开了眼睛。仙尊打开冰棺,我便在同时扶着呈羽坐了起来。兴许是因为待在冰棺里过久,他的睫毛已经结上了一层薄霜,脸色也惨白得好像一个厉鬼。只是似乎还未缓过神来,呆呆傻傻地,怎么叫也不应。
无奈,我与仙尊只好将他先从冰棺内扶了出来,而他却自始至终都如同一个木偶般看不出一丝生机。
“先离开这里吧。”仙尊一挥衣袖,呈羽化作了一道白光被他收入到了衣袖之中,向洞外走去。见状,我也并不惊奇,仙族的术法我没有全部听说却也听过十之八九,没有多问便跟了上去。
只是,在我刚刚踏出一步时,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一声低低的呼唤。
“阿炀。”
只是一声,我却猛地顿住了脚步,仿佛在一瞬间血液凝结,大脑停止了转动,我缓缓回过头去……
“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