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渐大,江临顾不得那两人会返回,拼尽力气攀着船舷爬入河里。
她们放她额上帕子早在挣扎时便掉落,额角尚未凝固的伤口经潺潺河水冲刷出一缕缕血带,又冷又晕,她咬着牙费力地抬起腿往水里爬,可身子失血过多没有气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自己弄到水里。
九月末,北朝已进深秋,早晚寒气袭人,河里更清凉刺骨。江临入水后,浑身哆嗦,牙齿撞击起多大声,犹如话本里刽子手里“咔嚓”“咔嚓”的铡刀斩人头颅。她闭上双眼,屏气凝神蹬开双腿,却只划出微小水波,她猛地想起身子上被捆了东西。那是她陪嫁之物,上好的缎子浸水后湿涩至极,将她两条腿牢牢束缚住,她又蹬又踹,使进千般计策,除了身子往水里坠了几分,束缚没解开一分。
江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知晓自己水性好,故而防着有个万一,不想真的防着了。她心里又恨又怨,恨自己识人不清、尚存怜悯之心,怨自己冷静不足遇事乱了阵脚,否则在船上先解开缎子多好。
江临性子坚韧,绝不肯轻易放弃,她轻轻摆动小腿,一下又一下,终于冲出水面。水淋淋的脑袋乍然被风一吹,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深吸一口气,摇头晃脑甩掉脸上水珠,睁开眼四处打量,黑压压的水面铺着清亮的一道月光,她动一下,月光碎一次,水波挂着星子漾出层层涟漪,浅淡轻飘。
江临打了个哆嗦,光影晃动,她借着月光辨清方向,咬牙朝南游去。片刻后,脑中昏沉起来,额角上的伤格外疼,腹中也饥饿难忍,她张开嘴,小小地喝了口水,刺骨的寒气从牙根蹿上天灵盖,人哆嗦不已,但也清醒了几分。
她若想游到岸边,必要解除身上束缚。她像一只蜕皮的蛇一般,反手抓着身上的被子一点点儿往上拉,拉了不到一寸又想到若是拉到头部,她又没了力气,还不活活被闷死,于是改变方向向下拽,费了加倍的气力才将之前的一寸拉了下去。
江临脸上已没几丝血色,她头歪在被子角,幻想还在家中,锦绣床高、暖被绵软,床前一尊绿釉镂空熏炉袅袅生香。江临浅笑,唇角青白若霜天寒月,若不是鼻端还有微弱气息,简直若死人一般。
江临眼皮越发沉重,饶是再顽强的意志都无济于事。她脑中徐徐飘过诸多过往,忽地,又响起一道清亮的童音,“喂,你要帮忙吗?”江临好生害怕,“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口中碎碎喊着不要去九幽冥府,双腿奋力地挣扎起来。
那男童原本已搂住江临身子,冷不防被她狠狠一脚踹在小腿骨,吃痛将手松开。江临失了钳制,身子直直往水里坠下去,忽地,她睁开眼睛,波光间就见一八九岁的男童向她伸出了手,她记起话本里的噬魂童子,常伪装成俊秀男女童骗取他人信任,待对方上当后,一举吞下魂魄。江临瑟瑟发抖,她不怕死,可怕没了魂魄,若是那样,九泉之下她如何去找娘亲?江临惊恐地呼喊,嘴巴张得偌大,河水咕咚咕咚灌进嘴里,刺骨冰冷席卷全身,唯有眼角涌出的泪是热的。
江临误以为身死坠入阴曹,没给行路钱被好生毒打,因而浑身酸痛,额头尤为疼痛,她抬手摸去,却是一手温热,她一愣怔,睁开了眼,入目是几节粗糙长木板子,最末那节生了虫,挖了好大一个黑洞,周遭粘着一堆白色小粒子。江临猛地坐起来,却不妨太急,眼前一阵眩晕,栽倒在床上。
“你醒了?”男童清亮的声音入耳,江临手撑着僵硬的床板,还不及起身,床突地晃动,人又倒下了。江临侧着身子,抬起一对细眸朝男童看去,只见他约莫八九岁年纪,头上一顶黑色毡帽,脚下蹬着鹿皮小靴,身着艾青色长袍,袍子似不合身,拿一根黑皮带系在腰间,宽大的袖子挽到肘部。江临将目光转到他脸上,不由吃了一惊,男童仿若观音殿里的金童,粉雕玉琢,俊美非凡,尤其那双眼极为出彩,灿若繁星熠熠生辉。
江临此人惯于装傻充愣,实际心思活络,惯于使诈,且还有个难以言说的“毛病”——好色。不过自打母亲故去后她便收敛情思,从不在人前表露喜好,给便接着,不给不争,跟族里姐妹在女夫子处读书识字做女红,她坐头排位子,常常双目放空,女夫子提问十之八九牛头不对马嘴,女红绣朵花尚可,稍繁复些针脚七拐八绕,还不如初学小丫头。女夫子碍于她皇族身份不敢多讲,由着她发呆、玩耍、睡觉。如若她继母问起,女夫子便说她性子沉稳乖顺,最为听话。
江临继母出自山东王家,才学颇高,聪慧灵敏,如此听说,暗觉这些夫子文人最善奉承,江临哪怕有一分才气也会夸成五六分,可她闭口不提功课、才学,只言及性子秉性,怕是江临天资鲁钝、寸窍不开。她心里如此猜测,却不与江平野讲,一日悄悄躲在堂外观看,正撞见女夫子带着其他姑娘小姐学诗,江临一人孤零零坐着,拿笔于书上描摹,整整齐齐的三个小人,一般高、一般胖、一般样,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王氏震惊不已,回去后和江平野讲了,要换一个女夫子,或亲自教导江临。江平野顾念王氏有孕在身,从宫里请来女夫子到家单独教导江临,江临照旧混沌终日,而坊间却渐渐流传起清平县主资质平庸之言。
江平野只江临一个女儿,又顾念她小小年纪便失了亲娘,心疼不已,暗中打听谁家公子品行好日后托付江临终身,却未尝料到江临早就计划好一切远走高飞。
江临劫后余生见了这么个小美男,早把昨夜恐慌抛到脑后,盯着男童的双眼,痴痴地看。她在家中最爱躲在房里偷看传奇、话本,上面不管才子佳人,抑或名士、侠盗,皆风流潇洒,俊逸非凡。江临往常单凭脑中幻想,如今见了男童,不禁遥想,他长大后该是怎样的风姿卓绝,又与哪位女子有倾心动意的风流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