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方脸皮发红,蒲扇般的双掌急摆,“大嫂,大嫂,不,不用。”隐隐约约竟有几分口吃,英娘捧了杯热茶到他手上,嫩白小手覆在他黑手之上,对江临道:“我夫君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大嫂和阿齐好生休养,不用客气。”她歪头看向孙大方,双眼弯弯,笑问:“是不是?”孙大方“是是”地点头,看向英娘目光浓情蜜语、珍重无限。
阿齐低头假装喝粥,余光中见江临手托下巴,看戏一般津津有味,不由“嗯”一声,江临却置若罔闻,笑眯眯地瞧着孙大方和英娘。倒是英娘听到声音,脸一红,拉着孙大方去厨下做饭。二人离开后,江临问阿齐道:“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私奔男女呀?”阿齐道:“人家好心收留你,就是让你窥探人家生活的?”江临喃喃自语道:“孙大方倒是个彻头彻底的渔民,憨厚、木讷、朴实,可英娘肤白貌美、识文断字,若我是她父母,凭媒妁说得怎样天花乱坠都不会应允,除非······”江临贝齿咬唇,双眼滚动,嘻嘻一笑,“除非他二人私奔,哈哈,肯定是这样,我要去听一听。”
阿齐双颊绯红,心道人家是不是又关你何事,你一深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谈论他人私事,羞也不羞?他本不欲理会,可转念一想,他二人被英娘误会为母子,她若出丑,自己脸上也无光,因而赶紧喊住江临。江临回头笑道:“我悄悄过去,不让他们听到,回来讲给你听。”阿齐起身飞奔拦在江临面前,指着床头梳妆台上铜镜道:“你看看去。”江临心道我自己模样看了十五年,有何心意,哪有男女情事好听好看,当即抬手推开阿齐,谁料阿齐却抓住她手腕,将她拉到梳妆台前,硬要她看。
江临因窥觊而激动,对阿齐的无理也不生气,拿起铜镜,对着脸一照:“我看了,可以了吧?啊!”江临只见镜中人脸肿若盆,眼睛又细又小,左边脸颊满是擦痕,右眉破损一块,说不出的丑陋、憔悴与衰老。怪不得英娘张口就喊她“大嫂”,原来自己竟是这幅丑模样!江临虽不是花容月貌,可普天之下,哪有女子不爱惜容貌,想当初肤白肉细的清秀佳人,如今貌若无盐、形似老妪,当即“啊啊”大叫,将铜镜扔到桌上,摔胳膊踹腿发泄心里委屈,过了片刻,又将铜镜拿起,脸几乎贴到镜前,手指在眼角眉梢、脸颊抚弄,越抚越痛,越看越心伤,顿将偷听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阿齐见江临趴在桌上边哭边叫,踮脚偷溜出去。此时夕阳西下,徇烂云霞浸染天际,丛丛芦苇迎风招摇,他站到河边石块上向北眺望,唯见平河千里、金光淼淼,没有一点大船的踪迹。他想着宋清和郑云,不知他二人如今在何方,心里越发沉重。他在河边站了片刻,直到金光隐没,明月初升,浓郁的红烧鱼香气从身后飘来,接着,英娘的声音传来:“阿齐,吃饭了。”
阿齐从大石上跳下,英娘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等他,二人到了厨房,见江临已端坐桌前,左脸涂了一层白色药膏,右眉也已补上,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喝鱼汤,见二人进来,她扬臂招呼阿齐,“快来,鱼汤可好喝了,保准你没喝过。”阿齐见她双眼闪光,半分哀伤不见,不由大为感慨变化之快。
江临一碗热汤下肚,又要了一碗,孙大方起身去盛汤,江临托下巴眯眼打量英娘,笑嘻嘻道:“妹妹,孙家兄弟待你可真好。”英娘莞尔一笑,烛光下双颊染上薄红,更加娇俏可人。江临见她不恼,又问:“你们成亲多久啦?”阿齐听出她余下之意,放下筷子,瞪眼以示警告。江临却看都不看,往英娘身边挪了一二,长吁短叹道:“我夫君是南国人,来大京城做些小生意,当时我正值妙龄,亲戚媒妁多方说和,可我偏偏喜欢上了他,。我父母不同意,说南国人狡诈市侩,可我满心都是他,每日与父母抗争,终得他二人准许。谁想他是个短命鬼,没几年便抛下我们走了。哎,都是冤孽。”江临眼含温情,悠悠淼淼地感叹。
阿齐瞧她煞有其事模样,又惊又羞,倒替她脸红起来。英娘却不知其为杜撰,只觉缠绵悱恻,荡涤人心,心里一动,拉着江临的手道:“姐姐,实不相瞒,我与夫君也有奇缘。”江临双眼发亮,故意压住狂喜,轻声道:“哦?”
这时,孙大方进来,将汤放在江临面前,眼光看向英娘,欢喜心爱不已。英娘羞怯地看他一眼,道:“我本是官宦人家子女,无奈父亲贪赃枉法,锒铛入狱。兄长被发配至漠北,家中女眷充入官妓,一夕之间,生活骤变,我心中郁结,患了重病,管事以为我故意逃避,找人羞辱我,恰巧他那日去送鱼,便被叫来。”
江临不想是这样遭遇,脸色讪讪。阿齐瞪她一眼,随后敬重地看向孙大方。孙大方搓着双手,对英娘道:“多久的事儿,还提它做什么?”英娘泪光闪闪,仰着小脸,坚定地道:“不管多久,我都记得你的恩情。你为了赎我出来,变卖家产、祖宅,连母亲留给你的金钗都当掉,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里。”
孙大方道:“我愿意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英娘眼睛往江临和阿齐身上扫去,“还有人呢,也不害臊。”孙大方搔搔头发,嘿嘿傻笑起来。英娘擦掉眼角泪珠,招呼江临和阿齐吃饭,可两人各怀心事,都有些难以下咽。
吃完饭后,孙大方收拾碗筷,嘱咐英娘给江临、阿齐收拾被褥,并叮嘱她将被褥铺厚些,晚上凉。英娘收拾好后,又送来热水,这才回房。
英娘走后,江临摊倒在床上,瞧着端坐桌前的阿齐,正色道:“阿齐,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我们是不是要说一说未来之事?”阿齐凝眉道:“何事?”江临道:“你到底是谁?”阿齐反问:“你又是谁?”
江临见他眼中凛然,突然想到:阿齐既然没死,她便兑现了承诺,日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谁都不碍着谁,又何必问清谁是谁。于是手托脸颊,笑道:“我,是个坏人。”阿齐白了她一眼,哼道:“你倒坦白。”江临不以为意地道:“总比你们隐瞒身份诓骗我的好,若不是我命大,真被你们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