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亲途径安阳原本是件美事,可不想是个病身子。杜兴国和夫人整日胆战心惊,生怕照顾不周,两处讨不到好。刚才杜如松向她表达六王爷意思,她实在不敢得罪,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道:“采苹姑娘说得不错,自然以公主玉体为重,明日再请安也是一样的。只是江小姐今晚要在清水阁住下,公主那边恐抽不开人,留两个人伺候吧。”她朝身后略一点头,那两个板着脸的侍女走了出来。
采苹见杜夫人隐有监视江临之意,心里恼怒,忿忿地站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挖苦,可话还没出口,便被江临制止。
江临瞧着杜夫人耳朵上坠着的翠绿珠子,在夜色中像贴在腮边的两颗黑钉子,将她一张粉白的脸牢牢地钉在粗短的脖子上,好似幼时街上买来的木头娃娃,木愣愣的。她莞尔一笑,道:“夫人体贴,小女受之不恭,今晚劳烦两位姐姐了。”说着,让采苹在前带路,身后跟着那两人,进了院子。
江临欣赏着院中美景,像那两人不存在一般,和采苹说笑。采苹想起之前在家中时,江临一日和她说不上两句话,心里疑惑,时不时地偷看她一眼。
江临察觉她的小动作也不在意,照旧说笑,走到门口时,才收了笑容,看着面前的木雕大门,道:“采苹,你瞧这扇门上的镂花,像不像我绣花架子上的?”
短短一句话,采苹心中疑虑顿消,这就是她家县主,绣花架子上雕的花本是她绣在帕子上的,县主说好看才让人雕在绣花架子上。采苹如今是万分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家县主,话多想必是做给外人看的。她胸中哽咽,泪眼婆娑地看着江临,瞧她破衣烂衫,比家里的烧火丫头都不如,料定她这几日必定吃了不少苦,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莫要哭了,我饿了,让厨下多准备些吃的进来。”江临嘱咐完,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扭头,就见她从府中带出来的几个侍女,渐次跪在她身前,话也不说,颤巍巍地只管磕头。采苹见了,噗通也跪了下来,仰着一张泪脸,哽咽着看着她。
“起来,让人见了像什么话。”江临伸手拉起采苹,捏着她的衣角去擦她眼角的泪水,“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无需自责,日后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余的事儿莫要多言多问。给我准备些吃的,饼啊、点心多备一些,肉干也要。”
那几个侍女还要讲话,被采苹制止,要她们按规矩办。
江临望着眼前雕花木门,缓缓吐口气。她此生最大的两个仇人就在门里,只要她推开门,便可以见到她们,并且报仇。可是,她却又不想见到她们,她怕冷冽的面孔,她怕无情的真相,她怕她承担不起。江临心中百转千回、纷纷扰扰。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大些的道:“江小姐不进去吗?”江临吸了口气,缓缓推开门,在吱呀声中回头,对两人道:“两位姐姐受六王爷之命保护我,原本不该让你们离开。可我与姐姐有贴心话说,实在是不适宜有外人在场,不如两位姐姐在廊前赏赏风景,我若有事,喊一声你们便能进来,既不违背六王爷命令,也能让我姐妹单独相处,可好?”
方才说话的笑道:“既然如此,小姐请自去与清平公主叙旧,我二人在门外等候便是。”
江临自小就对侠女义士十分向往,如今见她两人这般识时务、知进退,心里好感顿升,甚至起了将她俩人收归己用的念头。那个小一些的长得不错,鹅蛋脸、粉面桃腮,若不是面孔板得紧,该是多么喜人的一个姑娘。而这个说话的,肤色微黑,鼻梁高挺五官深刻,眼睛一转便好似要射出一把剑来般,像极了话本里的英雄少年。
江临看着喜欢,可一想到她们的主人是齐朗川那个混账王八,又是来监视自己,便什么心思都没了。她缓了缓神,对二人道:“既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那两个侍女腰杆绷得直直的,道了一句“是”,也不点头也不行礼,干巴巴地自动分开,杵在门两侧。
江临撇撇嘴,心道怎么如此无趣,竟连她家最不知趣的老婆子都不如。但想着两人还有用处,她暂且忍下心中不快,叫采苹准备茶点给她们。
毫不意外地,两人不由反驳地拒绝了。
江临自讨没趣,将这笔账都记在齐朗川身上。之后,她跨进门,反手将门关上,瞧着一室的金碧辉煌,不紧暗暗咋舌,安阳知府不过从四品,一应器物竟然比他爹那个正三品的京官还要气派,不知贪了多少。若非时机不合适,倒真该狠狠地敲打敲打他,拿着朝廷的银子却还敢鱼肉百姓,自己和夫人吃得胖头鱼一般,儿子是个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简直可恶!
江临默默地记着屋里的物品,扫到桌上的珍馐美味时,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她顾不得这些也是民脂民膏,几步冲过去,抓起块酥皮点心就塞到了嘴里,当浓郁的香气在嘴里散开时,她身心都舒畅起来,接连又吃了几块,才抱着盘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她一眼就落在坐在榻前的奶娘身上。几日不见,却仿若经年,连她的样貌都有几分不真切。江临往前走了几步,奶娘却没有动静,伸着右腿,胳膊撑在床上,手托着脑袋打盹。烛光下,她的面孔格外安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插着一根极为素雅的紫玉簪子,同品的坠子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在耳边晃荡,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将江临带去幼时与她朝夕相伴的岁月。
那时奶娘比现在更年轻些,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在漫长溽热的夏日,她摇着芭蕉扇,哼着歌哄她入睡,在严寒冬季,会偷偷地在她睡前塞一口杏仁糖给她······不知从何时起,每到戌时三刻,奶娘便困倦打盹,明明刚刚还在和她讲话,下一瞬便手撑着头打起了呼噜,她有时顽皮,拿扇子在她脸上扇风,她便咋咋呼呼起来,叫小丫头们关窗户不要吹着县主······
那时她是多么关心她,可就在几日前,她谋害了她抚育多年的孩子,竟还能睡得着,竟还有心思看护别人。
心里一阵阵怒气腾上来,江临朝进来的采苹使了个眼色,采苹走过去,晃了晃奶娘的肩膀,“奶娘,奶娘,快莫要睡了,县主回来了。”
奶娘迷瞪瞪地睁开眼,嘴里嘟囔几句,先是瞧了眼床上的阿月,拿起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却又猛地顿住,像才听到采苹的话一般,惊恐地回了头。
江临坐在软凳上,扔进嘴里一块点心,朝奶娘挥挥手。奶娘“啊”地叫了出来,手一松,阿月的手臂落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