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鸟是在西河的河堤上捉到的。
西河逶逶迤迤地从山里流来,舒舒展展甩下一截,立即就有白沙叠堆出两岸。岸很高很高,滋生些蓬绿的水竹、蒿草、芭茅……河风一吹,与那河水双双滚涌,黄昏的时候,满天漫散着一缕缕血红色的云彩,像扯着条彩带搭的丝瓜架。黄昏风里,河水泛着斑斓的光芒,河岸游龙摆尾般搅起汪汪绿浪。许多鸟儿从里面悠然飞出,又倏然飞走,低低浅浅,溅落着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和朋友倾耳谛听着这各种各样的鸟鸣,心便静静地被唤得温柔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扳开一蓬芭茅,钻进一块早被人压得平展展的芭草地仰躺着,从被许多水竹和蒿子草拱圆的缝隙里望着天空。这样,就看见一丛水竹上站立的一只大鸟来。水竹分明承受不住,怏怏地弓着绿色的身子。我朝鸟嘘了声,大鸟明亮的眸子一转,脚不由自主地一哆嗦,翅膀连忙啪啪地扇动着,险些掉下来。“咦!这鸟通人性呢!”朋友忍不住伸手去捉,鸟却猛地向他啄去。“哎哟!”他下意识地尖叫了声,随着叫声,鸟儿就滚落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敌意地伸着尖嘴注视着他。朋友掏出洁白的手绢裹在手上,伸手一逮,鸟的颈脖就让他握在手中了。鸟颤颤抖抖的,发出了一阵绝望的哀鸣。
朋友将鸟放在地上,用手绢系住它的翅膀,于是鸟儿静静地站在地上,失望地垂落着头。我细心地看那鸟,鸟脚高高地撑着,银紫色的翅膀,全身泛着麻鸭般的灰色,尖尖的嘴足有一寸多长,眼睛溢满了泪水。鱼鹰?高脚鹭鸶?看它上身倒像是一只野鸡,只是野鸡又没有它那伶仃的双腿。
“这是个无名氏,放了它吧?”我说。
“就你慈悲。”朋友嗔道,“我打听到这鸟叫什么名字,再放也不迟啊!”
朋友说着,就异常温存地将鸟揽进怀里,轻轻地摩挲它的羽毛。然后我们站起来,朝城里慢慢走去。边走,就边为这大鸟的名字猜想着,引得一路许多的眼睛都朝我们张望。突然,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从后面撵了上来,八字胡子一翘,愣愣地说:“嗬!这鸟壮实,送我煨吃了!”
“煨吃了?”朋友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我买。”那人说。
“买也不行!”朋友头也不抬,气呼呼地回敬着。小伙子悻悻地跨上了自行车。
路过一幢楼房下,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这里住着一位国画家,花鸟虫鱼什么的应该知道,就扯起嗓门一声大喊,很快,阳台上就探出了老画家谢顶的秃头。朋友举起大鸟,画家却说他看不清楚,趿着拖鞋,一身短裤裳打扮地下楼了。一见面就说:“这鸟名字我叫不出来,不过你可以送给我制作标本,我查查鸟谱。”
“你太惨无人道喽!”朋友可不客气。老画家挠挠秃顶,呵呵地笑了。
朋友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拭了拭鸟的尖嘴,鸟似通人意地抬起头,又熨帖地在他的胸脯上,温顺地依偎着。“这鸟怕是病了,当真养起来啊?”我开始打退堂鼓了,朋友瞥了我一眼,说:“你不养,我养呗!”
“对,养起来!养起来!”
一只嘶哑的嗓子传过来,骇得朋友一跳。我们转过身,却见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满面红光,眼睛发亮,对我视而不见,可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朋友怀中的大鸟,嗞嗞地咂起嘴,眼光变得贪婪起来。“这鸟样子漂亮,养起来不错!”顶头上司家里养了一只画眉,还养了一只老鹰,天天下班,他都在街头红案子上拣些碎肉回家喂鹰。看他那一见钟情的样子,我只好说:“你要养,你就拿去养吧!”朋友听到这话,眼光异样地闪了一下。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朋友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恋恋不舍地将鸟递给了他。顶头上司接过那只大鸟,心满意足地甩下一句:“有空来玩啊!”就走了。
朋友站在那里愣住了,显出了一副失落的神情。这神情就让他一直带进了房里,似乎想哭,连晚饭也不打算吃了,弄得我手足无措。愣了愣,我开玩笑地说:“吃吧,吃完饭,我俩再去看看那鸟可吃晚饭了!”可语气竟显得干巴巴的。但朋友当真了,三扒两口就吃完饭,说:“走吧!”
于是就走,走到我那位顶头上司家里,他一家人还正在围着桌子吃晚饭。一见面,他立即亮起哑嗓子咋呼起来:“那鸟不吃不喝的,害得我好苦,我把它放进西河里去了!”
……“放了?!”
我和朋友立时都嘘了一口气。
1990年8月12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