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拒乌峡有种朦胧的美感,水气漫上了山崖之上,明月、木慬等人沿着栈道下山去,在山雾之中穿梭,感受到这个季节的早晨丝丝凉意。
“看你昨晚没怎么睡好啊!”木慬忽然放慢了脚步,与明月并肩而行。
“就没你不知道的事!”明月没好气道,木慬在凉都的时候夜晚睡觉就最怕别人打扰,昨晚自己半夜出院去找李道一,说不定就惊醒了他。
木慬却不以为意,悄悄的问道:“那当然,我还知道在燕门关临行之前,你就让小五字走在我们前面探路了,怎么样?”
明月压低声音道:“待会上船应该能看到他,我让他去乱流之地布几个先手,以防万一。”
自踏上回上京的路,明月心中就始终记得那封示警的信,还有黄老头大凶的签解,一刻不敢放松。
因此一路从凉都过来,都会提前让小五字动身去查探前路,既可以避开很多人的耳目,也为自己三人留一道保险。
木慬侧过头来轻声问道:“你觉得会在乱流之地?”
“过了乱流之地,等上了岸我们可都在各方的眼皮底下了。”
拒乌峡山林险峻、奇流众多,其中乱流之地更是暗礁险滩最多的地方,而且一过乱流之地,不多时就可以横穿拒乌峡,登陆上岸了,所以若那封信说的没错,有人会出手的话,乱流之地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让小五字去布阵有什么用,你不会以为来的人我们自己可以对付吧?”木慬有点担忧道。
明月翻了个白眼“我当然没那么天真,但是先放几个穿梭阵,到时逃跑也快点啊。”
木慬点了点头:“有道理。”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沿着栈道下了山崖,岸边那东海郡的船只依然停在一块礁石旁边,看来昨晚在祠堂见到的那几人没有急着夜晚行船而去,也在这儿修整了一晚。
木慬等人正准备登船离去,却见一名老人从东海郡的船上下来,身边跟着昨晚见过的绿衣少女,缓步走到他们身前行了一礼。
“可是太子与明家世子,老朽是东海郡西阳公,这位是东海温家的小女儿温晓艺。”西阳公满头白发,看起来年纪较大,一开口声音却像中年人一般,声音雄厚有力。
众人听到这位老人称号为“公”,都有些惊讶。木慬、明月知道眼前这人绝非一般人,却也没想到来头这么大。
在东海,郡会就像没有皇帝的内阁,而能在东海郡称为“公”的,都是郡会里的最高代表。
西阳公这个名字在燕国也算的上鼎鼎大名了,他不仅是这几年中郡会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更是掌握了大部分燕国和东海郡的贸易活动,因此燕国人对西阳公这个名字都不算陌生。
穿着绿衣裙的女子来头也不小,温家是东海郡三大财阀之一,富甲天下。
木慬眼睛一亮:“久闻西阳公和温家的大名却从未有相识之机,西阳公此次也是去上京吧?”
西阳公点头:“正是前去上京,今年恒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我东海郡与燕国贸易往来多年,幸得庇护,正好借此在上京正式成立东海郡商会,也为这次大灾出绵薄之力。”
西阳公第一次见面就主动拜访示好,木慬有意结交,于是试探道:“既然西阳公和温姑娘也是去上京,不如与我们同行?”
“如此甚好。”西阳公也不拖沓,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于是和木慬一行人一起上了“截流”,那绿衣女子吩咐了身边人开着船跟在后面,便也登船而上。
木慬一边在与西阳公交谈,一边有些奇怪的看了明月一眼,自从西阳公前来拜访,他就没说话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月昨夜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见西阳公第一面,便觉得很是熟悉,等真正在白日里仔细看了两眼,又听到了这让他不能忘记的声音,他才确定,自己认识西阳公,在十二年前....
又见到一个故人!
十二年前那个夜晚,明守一死在了剑气之下,这时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明月的耳边响起:“明守一啊明守一,能破他不动身的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了吧,秋会,你带孩子走吧”。
之后明月满耳尽是马蹄声和耳边的风声,此时的明月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只记得昏昏沉沉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整个世界忽然一顿,一会明月感觉像是掉在了温水里面,他慢慢的感受到了温暖,他似乎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吗?”这是明月听见尉秋会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没有回答尉秋会的问题,反问道:“你告诉他们明守一的行踪,让他葬身拒乌峡,现在又千里迢迢把明月带来给我,你在想什么?”
这个声音威严不容置疑,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和浓浓的讽刺语气。
明月听到这个声音,本来想睁开的双眼霎时间吓得不敢动弹,这个声音他做鬼也不会忘记,就是那个把自己从山洞里带走的女人!
“我带明月来,是因为只有你能救活他。”尉秋会看了看一旁还在“昏睡”中的明月,长叹一口气。
“我生在世家,是上京那些大人物用来掣肘明将军的棋子,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今天,我也没想将军死在拒乌峡,只是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们,我真的没想到...”尉秋会喃喃的道。
“你敢来见我,就应该知道自己可能会死。”那个女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
“在燕门关的战场上,我本来早就死了千百回,是将军一次次的救了我。那天夜里将军被澹台的缚神索困住围杀,最后却没杀我,让我带走了明月,其实那一夜我就已经有赴死的准备了。即使活了下来,现在也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
尉秋会知道当他决定来见这个全天下最不讲规矩、最肆意洒脱的女子的时候,他的生死就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我已经没几天可以活了,我现在每多活一天要消耗一年的寿命,或许你可以借我些时间,我还有事情没做完。”那道女声似乎有些不耐烦。
“好...”沉默了很久,尉秋会似乎下定了决心。
其实尉秋会也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用“借”,只是因为她懂礼貌的说辞,他不敢也不被允许说不好,即使他知道她从来只有“只借不还,再借不难”。
一片沉默之中,装作未醒的的明月把眼皮抬起一条小缝。
从那狭窄的眼光中,他看见尉秋会身上流转着莫名的力量,身形慢慢变得佝偻,黑发慢慢变白,就像自己第一次在石洞中见到的那个女子一样,缓缓的衰老过去。
他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如此的真实,却让他觉得自己依旧在梦中,那些光怪离奇的事接踵而至,他强迫自己再次睡过去,或许睡一觉所有的事情又会回到终点。
不过一切没有如愿,睡一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等他再次醒来之后,再也没听到尉秋会的声音,也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直到几天后,明月才知道这里是山青亭,那个女人叫做叶渧,在这个世界,她是自己的母亲。
告诉明月这些的是个矮瘦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他有个和他形象很搭的名字——黑士。
黑士自称叶渧的师弟,在明月濒死之时救活了他,黑士对他真实的身份和过往似乎一无所知,和所有人一样知道明月是明守一和叶渧的儿子,仅此而已。
在明月的记忆中,黑士脸上总是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总是爱自言自语,有时也会逗逗明月,也不管自己听不听得懂,闲暇时便喜欢说起他游历各国的故事、以及他对这个世界新的发现,每每谈起这些都控制不住眼中迸发的光。明月发现,他似乎更像一个单纯的孩童,充满对自由、求知、热烈的渴望。
一起听黑士讲这个外面世界的精彩的人,还有一个大明月两岁的孩童。他是明明,明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在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取出这样的名字。
黑士告诉明月,明明是明守一族弟的私生子,还没出生就差点胎死腹中,最后虽活了下来却有了隐疾,于是明守一把他抱来了寄养在山青亭。
明明这个名字是明月的母亲叶渧取的,这让明月不禁吐槽自己这个便宜母亲的取名字能力,又不禁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山洞之中,看到自己身上的玉刻着一个月字,就给自己取名叫明月。
事实上那块玉是叶纪的女朋友送的,上面刻着的是她的名字,不过转念一想,还好没戴个什么驱邪求财的玉石,不然说不定叫什么明旺财之类的,那才叫奇葩。
在山青亭,七岁的明明反而比五岁的明月更不像一个孩童,明明不爱说话、从不问为什么、不喜欢听黑士的故事、似乎没什么能让他感兴趣。
和黑士、明明在山青亭的几个月,是明月来到这个世界、真切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初体验,有新生的喜悦,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对这一切的恐惧。
几个月后,他们一同离开了山青亭,明明跟着明月被接到了上京,再之后他们两人跟随木慬作为质子一同去了凉都。
十二年后,明月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尉秋会,也就是现在的西阳公,在拒乌峡!
余光看着西阳公雪鬓霜鬟的模样,不禁的心有些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