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府,因为多处地府统一的关系,十分庞大。禁忌之地格外得多,而最不让人踏足的地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未曾有人靠近。冼湖,湖内覆满极冰,冰因极寒而产生炽烈的炎热。有传言说,范七爷曾命人进去过那里,说是为某位尊者送吃食。
那人进去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两个后生,竟做了我主公的师父,真是大胆阿。”一个沧桑的声音从湖中传来,“你可知,雪先生入不了轮回,天地会震怒。雪印谁来铸魂?”
一手提着烟杆的中年男子上前作揖,“雪印的事,在下自然会想办法。此来是为求先生出手,助我初一渡过此劫难。”中年人的言语中透漏着几许尊敬。
一个苍老的身影从湖中浮现,慢慢靠近谢必安。老人的眼神在谢必安与范无救之间徘徊着,像是在打量什么。
“我为何帮你?你知我在这轮回处待着的原因,还敢张口向我求助!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谢必安好像预想到了这一幕,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默默地抽了一口烟。
他旁边的“络腮胡子“却按捺不住了,心中恼火,正要上前辩驳,却被谢七爷拦住了。
“知你为何待在此处,多年我府上也未曾叨扰先生。只是这一次...“说到这里,谢七爷眯了眯眼睛,”困扰我初一府的,是那无名的黑雾,如果不出所料,他已经见过琉璃仙子了。我只怕...先生这次不出手,就没有下个轮回了。“
“你威胁我?”
“不敢。”
片刻间,极冰都化作了水,冼湖中波涛汹涌,无风却起了千层浪。传到范无救脸上的感觉,不是极致的炎热,而是,寒冷。范八爷觉得下一瞬间自己就会变成冰雕,一触碰就会泯灭成粉末,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才稍稍感觉身体回暖,后背被一只手抵住了,是谢七爷,烟杆子向络腮胡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者狂笑不止,“这一步迈不出,你这初一府不要也罢。我便出手一次,此事了结,香火情就算还清了。”黑白无常双双向老者作揖,“谢过先生。”
“谢小子,雪印之事最好如你所说。”
谢七爷没有言语,再次作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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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散落人间,没有雪的覆盖,怎么看都觉得耀眼。
杜柯,自幼家贫。四岁时因为家中实在无米粮,四岁的少年郎与数十斤米面一起上了秤。以物易人的是个富豪家,家中奴仆无数,宅院庞大似小山,自山的这头延绵到那头。
主人家待下人是极好的,杜柯不说锦衣玉食,也算衣食无忧,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因为天生跟马儿亲近,被管家唤去喂马洗马牵马。马车夫是个老态龙钟的瘸腿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几个月后便被杜柯认作了师父。
“家主的事宜繁忙,所以我们驱车赶马的,要稳重且不失速度。马车颠了不行,马车慢了不行,马车识错了路不行。”老马车夫训诫道。“马儿要喂好,要与它一致,情意相通。我微微扯缰绳,它便要知道我去哪里,这才叫大成者,柯儿,你可晓得?”
“晓得是晓得了,可做到很难阿,师父。”杜柯委屈道。
“怕什么,老夫还没死,你就急着出师了?”
此后,凡家主出行,都有一大一小陪同,一教一学,时间匆匆流逝。富豪家有女初长成,小姐的算术上乘,天赋异禀,常常会出席商会,与年长几倍于自己的老商人论道。谈及到小姐,府上人无一不竖起大拇指。
“老瘸子一瘸一拐的,竟也活到了这个岁数。每次他和我打招呼时,他的黄牙和皱纹都会吓到我。”
“是阿,是阿。老瘸子哪天消失了就好了,赶马车的又不只有他一个。”小丫鬟们窃窃私语道。可这“窃窃私语”却格外的大声,好像是刻意想让人知道,让路过的小马车夫听到,于是下人冲着下人挥舞了拳头。
老瘸子真的死了,他实在太老了,他闭眼前还在问家主,明儿可要出门,马草可有喂足。家主握住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说道:“这一世,你的马车最稳当,不曾颠簸。来世,我给你赶马车。”
丫鬟并没有受伤,杜柯却受到了惩罚。好在小姐出面求了情,此后小马车夫只为小姐一人赶马车。去商会的路颠簸,杜柯临行前如何都睡不好觉,师父的话在耳边回荡着,他知道如何区区赶马车都做不好,自己真的没有价值了,那对于主人家来说,就是无用之物,当弃之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杜柯的缓慢,小姐出言道:“没关系的,小杜。颠簸些无妨的,要快些。”可最后还是慢了,听丫鬟说,小姐因为迟了商会,失去了一笔大生意,被老爷责骂来着。可自己问小姐时,她又笑着说没事。
青葱少年,情窦初开。车马逐渐不颠簸,不缓慢,少年的心也渐渐飘向小姐。可少年知道的,自己只是个下人,下人怎么配开口,开口说欢喜。于是,喜欢藏在心里,从心里传递到缰绳上,马儿走得路越多,少年的心意越重。
“小杜,你说,他今天会出席商会吗?”
“会的。”
“小杜,你说我穿的这件衣裳,他会喜欢吗?”
“会的。”
“小杜,你明日带我偷偷溜出去,办得到吗?”
“.....”
富商家自老瘸子死后便百事不顺,家道中落。下人被老爷一个个疏财遣散,马车夫却留了下来,沦为平常人的家主也常常被人指指点点,一个破落户如何用得起马车夫。债务压身,家主一再劝说杜柯离去,但少年一如既往的坚持,不曾离去。
“小姐与雪先生见面越来越少了。”
“是阿,他很忙碌,抽不开身的。”
“我带你去找他吧,你们私奔。”
大雪纷飞的夜晚,夜笼罩了每一个人,在每个人耳边低语。马车上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映在少年的脸上。少年须眉已经结成了霜,可仍然不见他抖动分毫,笔挺地坐在马车上,等待着一个人,小姐心爱的人。
“小姐,我们等不得了。”
“再等等,雪他也许马上就到了。”
数百年如一日,每次杜柯都想要开口,问雪先生一次,你为何没到?你去了哪里?是什么事纠缠于你,难道还有比小姐更重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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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湖中出现的老者,让黑雾觉得忌惮,他不住地颤抖着。他知道,生死簿以及自己要找的无常差已经不在地府了,可无论多少次哀求,主人仍然让自己在初一府制造骚乱,不肯让自己离去。总算等到离开的命令,可眼前的老者一个眼神就好像将自己定住了,如何脱身得了?
“你...你是谁。”
“一见发财,天下太平。老夫是地府的无常差。”
“不,你不是。无常使不说天下太平,你到底是谁。”
老者听后眯起了眼睛:“哦?原来他们不说天下太平阿。”想了想,老者再次张口道:“那我,便是希望天下太平的,马车夫。”
黑雾突然怪叫起来,老者给予他的压力太大了,“一个赶车的下人,在这吓唬大爷我!”黑雾扑向老者,想要将他撕碎,第一击他便用出了全力。老者不为所动,“年轻人,对待赶车的下人不必用出全力吧。老人家我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黑雾消散了,魂魄都击碎了。撤去黑雾产生的障眼法,马车夫可以轻而易举地识破黑雾的身份,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气得范无救面色通红。马车夫没有解释这么做的缘由,只留下一句,“速开地府门,黑雾不止一个,我家小姐若是有闪失,拆了你的初一府”,便飞身离去了。
次日,天庭便来了人。
“奉天传旨,生死簿遭人随意篡改,地府门前被凡人闯入。地府颜面尽失,命诸地府肃清查办,严惩不贷。另,各府速速挑选新的无常差,要求不分黑白,一律名为芥,钦此。”
谢必安作揖道:“一见发财,一见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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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不可慢,亦不可颠簸。
心意不能说,也不可遗忘。
不能护你世世平安无忧,那我愿保你此生路途无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