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日未重阳,李容该是在轮回路上走得很远了。白色连身裙的姑娘在山顶痴痴地望着远方,这次不是马尾辫,束了发髻,双刀髻显得内敛,却如何都掩盖不住她别致的气息。很明显,她很在意奶奶的重阳。
只是没有等到老人家。
下山路上雪轻轻地落下,小哑巴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看已经湿透了的鞋子,白皙的手抬了抬,衣物上的湿气尽数散去。戏班,李禅儿的心头事。现在的自己,每天会有几个时辰在昏厥,寝食难安,偌大的戏班该如何是好?
伶人的地位不高,借着“神仙书生”的景气,看戏的人儿才逐渐变多,镇上的伶人才可不低人半头。每个人心里都充斥着喜悦,腰杆子挺起来的样子如何不精神?直到,老班主的离世。
小哑巴的决定就出现在某个雨滴落下的瞬间。
红豆无情卿有情,伶人相思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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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上的文字并不复杂繁琐,所以小肆看得懂,大致意思就是保佑求签人平安喜乐,无病无忧。只是,不晓得是哪一位“上仙”贩卖的符。
“总得找个时间,将符还回去,凡间的银两可不能浪费,能讨回来还是要讨的”,小肆心里想着。慢慢地将符掖进怀中,丝丝冰凉从胸口传来,拍了拍胸脯,才心满意足。
阳间身因为秩序与元素混乱,一时间小肆和小十四都无法回到无常状态。这让本就心急如焚的小肆,几乎疯癫。
“阳间身,就用阳间药,该是能治好的。”嘴上说着,小肆便背着小乞儿走了整整一夜。郎中大夫无不摇头叹气,找不出个缘由来。
小肆气急道:“她明明就是叫人打的,如何能没症状,这鼻青脸肿的,你断是看不见?”
“爷,老夫真的查不出端倪,您,要不换家试试?”
可这已经是镇上最后一家,每一家药铺都已经登门过了。小肆只得默默地背起小女孩,迈步离开。
雪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夜深,家家掩门闭户,灯火一盏盏地亮着,一家熄灭,一家又点燃,一家一户,五石镇此刻显得格外的庞大。
“肆,好像星星眨眼睛啊。”范十四虚弱地说道。
“是了,是凡间的星星啦。”
“那你见过天上的星星?”
“当然,擦星星的神仙还跟俺打过招呼呐。”小肆带着玩笑的语气说。
范十四笑得很开心,“定是在骗人,咱们无常的身份多低贱,擦星星的神仙如何能看得上,瞧得起?”
小肆也跟着笑了,没有说话,只是弓腰将十四轻轻抬了抬,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再次迈步在镇街上漫步。如果仙气秩序还不变更,小肆会在范十四再次昏迷前,震开度朔山的传送阵,只是后果...
所以精打细算的书生在盘算,怎么看那清秀的脸庞都没有半点阳光,黛眉一直合拢着,没有分开过。说来有趣,此刻,雪在皱眉,琉璃也在皱眉。
各自心头,各自愁。
心不在焉的小肆撞上了“一堵墙”,严格来说是城门那么高的城墙。墙高八尺,面庞黑瘦,模样说不出的丑陋,豹头环眼,铁面虬髯。可以说的上,比鬼更鬼,举止却尽显读书人的气息,先是轻轻扶住小肆以防二人摔倒,再是后退一步作揖,以致歉意。
“天色昏暗,恕吾目不清明,莫怪莫怪。”丑人儿的声音也格外得粗犷。
“无碍,在下也是有心事,没有顾忌脚下。”说罢,两人对视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吵得迷糊鬼小十四都不禁睁眼打量四周。
“冒昧地问一句,先生为何而烦心。”正要张口回答的小肆语塞了,他打量高大的“城墙”时,看见了他的玉佩,刻着“钟”的字样。而玉佩的材质只靠眼睛便可以识别,是地府独有的。
钟字在地府十分特别,该佩戴“钟”字的人有且只有一人,钟进士,钟馗。
春节时的门神,端午时的五毒天师,最重要的,地府冥神,初一的首席判官。钟馗生前极慕圣贤,却因长相不堪,未被帝王赏识,竟一头撞死在宫殿的台阶上。后来阎王心软,不忍那忠孝之人冤死,便阻止他如轮回,做了地府的捉鬼师。
比鬼更鬼的壮汉见小肆愣住,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微微一笑,“姓范那小子的后生,倒也有几分气概,阳间气息将她侵蚀至昏迷,仍然未喊一句疼。”
小肆的内心如雨后见光,豁然亮堂,他知道,判官钟馗定然是来出手搭救的。急切的眼神不断地在钟馗身上闪烁,让这位粗犷汉子都不好意思。
“甭用那眼神看我,我只能保她魂魄不散,无论如何都得带她回阴间治疗修养。”钟馗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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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钟先生的法术,小十四得以回天。再凭钟先生信物,小肆踏上了回地府的阴间路,信物很特别,如地府生死簿一般,是个不起眼的小物件,女子梳妆的梳子。
“手中握着梳子,默念着度朔山,走个把时辰便可返回初一府。”钟馗叮嘱道。
度朔山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前一刻你可嬉笑怒骂,下一刻也许就得和阎王碰杯喝酒。度朔不远,无常更近;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范十四的话并不假,无常使算不得上仙,非良神不受百姓爱戴。虽不带灾祸不带雨露庇佑,却勾魂引魄,使凡人别离,终生不得见。
可明明我是无常,却是你勾去了我的三魂六魄?
“小乞儿,怎得一路上都不吭声,怨我害你饿了肚子?”
“才不是。”小女孩赌气道。
“那是为何?实不相瞒,在下为天上神仙,专解人心中困惑,保一方太平。”小肆夸张道。
范十四听罢,气急反笑,鼻涕与微笑一起绽放,有人的衣衫却遭了殃。
“我会找她的,这次不怪你。还会有机会的,缘如线牵连,该遇见时自会遇见,不必强求。我不就山,山就我。”小肆用肩头抵了下范十四的下巴。
衣衫再次湿润,这次不仅是鼻涕,还有更凉人心的。
“倒是你,小小城隍都对付不得。打不过你倒是跑啊,不跑就罢了,你倒是喊我啊。自己挨揍算怎么回事,初一府的脸面让你丢尽了。”小肆训斥道,很快他却放声大笑,因为范十四的模样真的像只小猪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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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和白色交汇,比鬼更像鬼的壮汉鼻子一酸。明明丑陋的他,应该总是吓哭婴儿,可谁知,这世间小孩见钟馗都会大笑,发自内心地笑。这一切都出自那个人的手笔。
“小钟,怎能叫人见到就畏惧?凡人见了你该微笑才是,见你要虔诚,畏惧你那不是失去了敬畏之心?不可不可。”男子的袖口绣着一个“雪”字,他的微笑如阳光,照耀着年轻判官钟正南。可自己如何都记不清他的脸庞了,钟馗摇了摇头。
判官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谢雪先生,”
小肆迟疑了一下,“雪先生?谢我?明明是钟先生帮了我。”
“抱歉,是谢先生,谢先生。看着你怎么都觉得像我的一个故人,莫怪莫怪。”钟馗忙解释道。小肆这才将信将疑地背起小乞儿,紧握梳子,抬步返阴间。“似是故人来,解心中烦忧。”
五石的菊花酒香没有被雪的气味掩盖,依然芳香。范十四很喜欢雪,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脸上,不觉得冰冷反而温暖。昏昏沉沉地抬起眼皮看了看五石的雪景,菊花酒的香味就袭上鼻尖,小女孩再次合眼。
“最喜欢雪了。”不知何时的呢喃,不知何人的呢喃。
还请君饮菊花酒,举世人间皆故人。
似是故人。
肆,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