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前所未有的焦灼,小石子在老瘸子出现后,仿佛开了窍,每一招都险之又险地躲过,叫人捏了一把汗。
老瘸子却从说了那句“有的”之后,便眼观鼻,鼻观耳,耳观心。一副之前的话语不是我说的,这棋局也与俺没有干系的模样。
又是一步险棋,几乎将小石子逼入死局。
“这场问心局,要结束了。”
“是啊,不过真是可惜,小小年纪便到了这种境界,委实不易。”
长考半晌的小石子抬了抬手,又缓缓地放下,观众们的心也跟着一紧,每个人都屏住一口气,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终于,每个人都觉得小男孩要投子认负的时候,小石子竟然环顾场内,直到看见老瘸子的时候,他才露出笑脸,笑从心底一直到眼角。
一子落下,衰势不再;二子落下,衰而转胜;三子落下,棋盘处生出了莲花。
小男孩的笑容还在,只是眼神变得更加谦逊、柔和。他还在冲着观棋者们微笑,那笑容亦如与天地对弈的那一局。
我棋术无双,却也只能和天地平手。生而为人,要怀有敬畏之心。
枫叶为子,天地为棋盘,吾邀卿手谈一局。不论胜负,只论欢喜。落子生花,却也无法踏足你冰冷内心半步。与天争,与地搏,换不回你一笑。
小石子突然高声道:“不下棋了。”
众人发出了惊呼,只见棋盘对面的人就那么颓然地投子认负了。自己明明每一步都很小心,明明已经将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逼入了绝境。
对手从跪坐中抽身而起,“我,败了。”
莲花就那么绽放着,片刻间蔓延至整个前院,容心院变得鲜红刺眼。
老瘸子的眼眶已经湿润,他默默地摘了朵莲花,捏在手上,总觉得怎样都好看,如何都看不腻。
“摘一朵吧,每一朵都是棋圣的馈赠。”容心院的赵谨朗声道。
“为小石子贺喜,夺魁者,小石子。”赵谨环顾四周道。
“不,冼湖,杜粒。”
众人一时间忘记了莲花的美,呢喃着:“冼湖?”
“冼湖是哪里?”
“没听说过啊。”
粒为石子,颗粒为碎屑。以杜为名,我很荣幸,平生不再入局,满目都是骏马草原,我将踏遍应安!
问心局终了,小石子的眼神恢复纯真,嘴角的笑容不曾消散,他快步跑到一个瘸子的身边,用怎么看都显得弱小的肩头撞了撞装睡的老人,“喂,老头,走了。”
“去哪?”
“你是师父,我怎么知道?”手中的莲花子有金光时隐时现。
“手里攥着什么?”
“宝贝。”
“值钱不?值钱了换酒喝。”
“......”小石子语塞。
“哈哈哈,师父开玩笑的。”老瘸子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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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天师,您老可听说了,那问心局夺魁的人才不过六岁。”棋城隍谄媚道。见钟馗不说话,棋城隍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就是不知他要是见了你,会不会傻笑呢。”
听了这话的钟馗皱了皱眉,本就丑陋的样貌显得更加狰狞。下一刻,棋城隍的脖子已经快要窒息,一只充满怪力的手握紧了他的咽喉。
棋城隍发出阵阵干咳,钟馗捏了捏手,低语道:“雪先生的玩笑,最好别开。”
地位卑微的人露出了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钟馗没有理睬他,径直地离开城隍庙。黑雾的气息在逐渐靠近,可自己追寻半日之久,却一无所获,这让钟天师已然内心暴躁起来。
走得急,没看清蹲伏在旁边的孩童,魁梧的身躯几乎摧枯拉朽地将小孩撞倒,哭啼声随之响起。
“小家伙,不好意思。别哭了,你看看叔叔。”丑陋的脸庞尽量展现的和善一些。
小家伙看清了那张脸,突然就忘记了疼痛一般,笑眯眯地摇头晃脑,顺手还揪了揪钟馗的胡须。
钟馗的脸转向一边,呢喃道:“莲花胜枫叶,棋老痴,好久不见。”
“只可惜,我此时的事务紧要,不然定要拉你杀上个几局。”叹了口气,安置好不再哭泣的孩童,钟馗冲着城隍庙怒吼着,棋城隍这才战战兢兢地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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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平的酒铺子很多,诗人文官多路过于棋平,讨酒赋诗者数不胜数。是有过不少好诗,同样狗屁不通者亦不占少数。
酒铺子多是露天,摆四把长凳与一张方桌足以。巷子里最火的酒铺,此时席满座满,生意兴隆。不出所料,谈话间三句离不开今日惊世骇俗的问心局,可谓是众说风云。
有人喝醉了酒,大声嚷嚷着要与小石子生死决斗,拼个你死我活。知根底的熟人则揭了他的短,“顾老九,你那两下子,折腾你娘们儿都费劲。”
“哈哈哈,是啊。这小子就像要那可问心两次的物件,好问问他的婆娘是不是真心爱他。”众人顿时哄笑一堂。
座无虚席,却有张桌子仅坐着一老一少两人。
“可听见?在谈论你小子嘞。”
小石子只是端着酒杯,想了想自己才刚刚五岁,又呼喊老板娘,换了壶茶水。再端起茶水,有模有样地敬了杜柯一杯。
“谢师父栽培,不,谢老怪物栽培。”
“哦,你我二人,到底谁是那个老怪物?”杜柯故作惊讶道。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追寻的人,这一世,怕是无缘再见了。”小石子低着头说道,“罢了,这莲花子便借给你了。”
说是借,可这份情,如何换呢?杜柯心中感动,赶忙起身,双手相合,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向本是自己徒弟的孩童行了一礼。
“不必在意。”小石子老成地说道,摆了摆手,让杜柯坐下。
杜柯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小石子明显不耐烦了,换了个表情,说道:“师父,你客气个啥?”孩童的语气,加上无辜的眼神,杜柯一时间羞愧难当。
茶水仿佛比酒水好喝,叫小石子的男孩一口气喝了几大碗,直喊好撑,中间夹杂着说了句,好酒。可杜柯没有听见,他还沉浸在“问心”中。
莲花仅绽放了半日便悉数凋零,如赵谨所说,五十年后,凡得莲花者,棋术皆大进步,纵是老迈者,儿孙亦心资聪慧,棋法奕术样样精通。
只要你在我身后,我即使赴死也不畏惧。死棋活棋不过一子,赢者负者不足一提。
爱你如心中向阳,莲花便随处绽放。
世人怎知,这是棋圣百年乃至千年的最后一局。
妙手回了春,终生不复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