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北从未想到,内心恐惧的那处黑暗竟似心魔那般挡住了他“临界”的道路。畏惧中无法逾越的片段往事,恐怖的黑暗抑住了气动。
看清一切方就更近一步,“临界”的感受如此真实,那不存在于人世间仿佛巍峨于抬头可视的云层之上的世界,触手可及天门。
平息良久,无言以表,他作揖盛谢,行语平和间磁音激颤:“感激不尽!”
“吃面吧。”年轻人风轻云淡。
姑娘抬着的托盘上刚好置下四碗面,两两横摆,不窄不挤。没有葱花及煎蛋的汤面,清淡如水。可于江小北而言,便是这碗清汤面,似山海流水画,再美不过。
那一轮明月不只是江小北心中的明月,更是天上的明月,遗漏无余,白洁无暇。
安静吃面的画面里,年轻人和姑娘及冷峻少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着,两人的答语依旧泛泛稀碎。
“日夜油烟充满小院,我们深夜这一顿都会吃得清淡些,江城主莫要嫌见。”这好像是此夜江小北头一次听闻眼前这位好看的姑娘认真说过的一句话,她的声音犹如沐春风,很温柔。江小北浅笑自若,郑重道:“盛情一餐,不比山珍海味差,面很香,多谢款待。”
酒足饭饱,最后不过两字——舒坦。正是这舒坦,付陈念背靠后椅,舒坦的躺着,寂然不动,眼眸及空时,那黑云遮不住的玉轮广寒,很是清晰,美得了无牵挂,他逸致道:“是很香,月也美。”
好看的唐郁姑娘吃得慢条斯理,但也随着他这一语仰望月空,月色洒落在她那桃眸之上,说不尽的温柔可人,的确是很美。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眼孔发酸的付陈念似乎又觉得这明月朴素无华,藏巧于拙云。回神时,姑娘刚好吃完了面,他才叮咛道:“收拾收拾休息吧,我去一趟海边。”
“早去早回。”姑娘嘱道。
起身的付陈念眼神落在了无动于衷的冷峻少年身上,“小弟你也早些休息,修行一日,计在于晨,夜晚反而以珠弹雀。”
他并不认为冷峻少年会回话,接着拍了拍江小北肩膀,“一起,正好送送你。”
忙聊吃坐,子夜已过,虾依剩许。以往的半夜,人们不越雷池般敢去出门游离大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是惧怕进了妖怪来吃人。今日虽不同往时,深夜依是人烟稀少,小城里有的只是那灯火通明却架不住的明月之辉。小城小城,尺土之封。向海往北那儿的七八高楼也并非那么高,只是在这小城中显得突兀罢了。
全城六条街道,半个时辰足余走完。
江小北随着他的步伐动得慢而悠闲,途中心存魏阙问道:“大人深夜赴海可有什么要紧事?”
“明日开店的吃食材料要去拿一下。”年轻人谠言直声。
江小北轻轻点头,脚步很慢,出乎意料,他不曾想过他会说起“比武”。侃侃道来,“只为低弱冠者开放八年一举的“比武”会有好些年头了,它的初衷是为了以武而立的世界一直传承这一道,可到后来却渐渐变成了为名之争,为榜上有名之争。无人言诉是好是坏,但在我看来,利半弊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道必争正符合如今世界的行立。你是对的,因为你想为溧阳后代争一争,可我帮不了你,小承也帮不了。”
江小北无法理解这“帮不了”三字层意,也不想再去追根究底。
半里和安巷,两人步履蹒跚间很久才远远望见那灯火月光下的大槐树。它在半夜煦风中,花叶透过灯光或是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好似无力地在措动。遥望时,对岸那人朝这边奔着过来,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小城中显得奇怪,他的脸色在亮堂的煌光下很是苍白,右手一直抚着右腿,像是受了伤,想要跑起来却是无法使力,只能一瘸一拐的扶着桥岸朝这边行进。
他来的方向是海边,似乎很着急。
路光淡淡幽暗,月色中带着明晃,等他愈进到两人身前时,付陈念这才恍然,这名看着年轻气十足的男子正是赶海老李头家的老二,人皆唤李二郎。他甚似要倒下,好在付陈念的手快,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搀扶着。还未等问何缘由,以及他腿上的伤从何而来,只见李二郎仰头凝着他,目光呆滞,惊恐万状,顿时地眼泪止不住流淌,顺着脸庞滑落,呜咽道:“付大哥,救我爹。海边......海边出了妖怪,二大爷还有看海的小兄弟都死了,都死了......”
李二郎双目横涕,衣袖难以掩泪。
“发生何事?你慢慢说。”身为溧阳城主的江小北搀扶过来,紧措问道。
“把他送去我家里。”付陈念平静言嘱,刹那,他那身周的空气极速转动,泛起了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伴随着阵阵撕裂,在那声极其微弱的轰鸣之后,埋头顾影的江小北反应未极,年轻人已然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刚刚“临界”的江小北捉襟见肘,无法看清他的离去,徒然间,一刹那不过如此,江小北望尘莫及。
以泪掩面的李二郎目瞪口呆,心中更是不知如何作想。
……
十七岁的王清洋对海的感情可谓深切,他出生在海边,长大在安乐窝的溧阳边远渔镇,以打捞捕鱼为生计的民风淳朴的小镇里,一家三口在所难免,可饮水啜菽的日子倒也足食丰衣。从记事起心怀处那隐约模糊不清灼热的剑刻模样胎记让他认为这个世界风谲云诡。九年前的那一夜,他的确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这个世界真正使他万念俱灰的,是那一刻的血流成河。他相信了老人们口中所传说的妖,它们是真实存世的。就是那一只嗜血疯魔、臼头深目的妖,让安宁小镇里十来户僻邻平凡人仰天长哀不公,却又心余力绌。
躲藏在破船篓后的王清洋豁然确斯,是胸膛处发出余热的剑行胎里救了他,不被那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畜牲寻到。那一夜渔镇的血腥使他槁木死灰,亲人倒在身边的无力感让他意志消沉。
痛之入骨,泪干肠断。
而后出现的看到发生的这一切早已癫狂的年轻人是救命草,是他心里的光。被带到溧阳后,接触到剑道修行,与那炳剑的相遇,他恨妖进骨的心燃起了斗志。
九年的修行,除了那炳与自己心灵犀通的剑以外,王清洋踏上修行剑道的路短得可怜,“剑意”境小聚芒二,可谓初行。
可心依坚定,尽管修行缓慢。
不曾想过的第二次遇见妖,他并不畏惧,复仇败杀之心如咬定青山似及。
于海里,它对他无可奈何,他对它无能为力。
……
南海的水产富饶丰厚,以往的溧阳人为赶海捕鱼者不知多少人家。渐渐地,从禁忌海那边的海族妖怪逐向这面倾袭,又不知多少赶海人丧生在它们的口腹。
于是,溧阳的这些打渔的人们畏惧,海妖当道的年代,没人再愿意去赶海。直到世界逐现和平,世代为渔的老李头一家再次赴海,稳当的打捞鱼虾许多年,可稀奇的是,匪夷所思,今夜竟会撞见了妖怪。
老李头不曾踏上修行武道,不惧妖物的贱命生无畏言。这一切或许也因是孩童时,亲眼目睹过南海之畔的战役,各模各样的妖魔鬼怪诡状异形,恐怖至极。司空见惯,自然也就不怕了,更何况那只是一只看着无比憨愣的据棹子。
老李头此时身在海中的船上,离岸两里地,四周被那据棹子吐的白青泡泡包围,自家老二叔惜指失掌触到之后就像中毒似的跌于船上动弹不得,忽而地抽搐。他不晓得奄奄一息的二叔能撑多久,只希望城主府来的看海少年多坚持一会儿,也指望着自家二郎能把那年轻人叫来。
望着海中正与那据棹子搏斗的少年,老李头何曾未想过,若不是自身这一把老骨头,只恨不得入海插它一矛,与之搏命。
……
海上生明月,明月映海明。
此刻,海波不惊,风平浪静。两里开外的海中场景尽数浮在岸边的付陈念眼中,皓月千里,清晰可见。这种螃蟹他吃过不少,不过个头不比这般大罢了。这类螃蟹常唤青蟹又叫做锯缘青蟹,壳硬呈椭圆形状,看起来扁平,胸部异常结实,两只钳子跟棹子一样,因此溧阳老渔们也叫它据棹子。这只青蟹大概六尺高壮,只不过最始“开窍”,于付陈念眼里它弱不胜衣,恐怕是近些年天地道蕴涌现,无意中触及后在南海自行生长入道,“凝形”未到,个头倒是长得大了许多。毕竟开窍,产生了自我意识,也算得上是妖。
他认得那个少年,是城主府派来看海的,见过几次。少年很弱,“剑意”小中二境的剑刃并不能使他破开青蟹的壳,与它斗得有来有回。但少年很聪明,深知正面是斗不过这青蟹的。即便月洒清辉,黑夜中的海水面下暗得出奇,少年常常以沉入海面,从而出其不意的浮出它的视野之外用手中的利剑一击,不痛不痒。露出水面半截身子的青蟹被惹得怒气横生,钳子不停地拍打水面,发出无尽砰响。
青蟹虽有了自我意识,但的确很傻,或者说是它行动缓慢,除了两只钳子外,一无是处。它好像不知潜入水下去寻找少年,只知无能的击打水面。
付陈念依稀望见那夜里平海远处站在船头上的老李头,从容不迫间,只想看看这少年能否翻盘败之。
许久后,夜色中赶来的那名中年男子远远的就瞧见了站在海岸处的年轻人,小跑着行到旁处作揖,付陈念点头似的意犹般,“李二郎如何了?”
“并无大碍,未伤到胫骨的皮外伤,那姑娘给他包扎过后安排他休息了。”江小北如实道来,紧着又问道:“大人,海中战况如何了,那孩子无恙吧?”
江小北并非付陈念,自然没有他那通天透地的能力,他即便是刚“临界”的练气术人,对于海中远方的状况然是不得而知。
付陈念瞥了他一眼,腹漆道:“若是有事我还能在此干看着不成?”
江小北愕然失笑,认为的确是有道理。
付陈念打量似的瞟过他的面庞,只觉当初那时嚣张焰盛的年轻江小北,如今竟是变成了这般井湖模样,不经难言。他回神遥望海里,指道:“这少年是你学生?”
江小北不由顺他的指向望去,一望无垠,满是月色与清海,大概知晓,“是的。”
“这少年胸膛天印剑胎,一旦“剑意”巅峰,必入“通明”,直跨“凝胎”。可是,却成了你这么个不懂剑的老师的学生,真为他感到遗憾。”付陈念感慨。
“的确是的,这孩子叫王清洋,八岁时便跟着我了。”江小北汕笑附和得简单,有意避开了一些事。
“未来道路通明,大器之才,你教不了他什么。”他说。
“大人说教的是。”江小北依旧恭敬道,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事实如此,他不懂剑,的确教不到少年什么。
过了很久,少年依旧与蟹对峙着。
那轮明月周围数不尽的乌云聚集。
海上大雾缓缓弥漫。
老头于海,海中船上,看不太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