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停在山坡上的枯草丛附近,翻弄枯草根初长的嫩芽,马嘴上沾满了碎碎的冰渣子。
魏副将踽踽到山崖边上,再跨出一步就会死无全尸粉身碎骨。
从这座小山望去,苍阳山莽莽荒野,沟壑万千,山顶白色的雪
在太阳下银亮亮的,透出森然的寒气。乱草间崖下的积雪闪闪发光,脚边的一撮脏雪一踩就化,冷冷的寒气裹旋而上,钻进裤脚里。
远处黄暗色的土坡石堆中生长出三五丛宽肥大叶的野兰,绿油油惹人眼。
顺着如刀削斧砍的山脊往下看,营地处在苍阳山和苍乌山之间的河谷,要是发洪水,绝无逃生之路。
这条河谷是商国进兵到兴都的首选,如果绕道苍乌山,那不知要走多远,而且被大河所阻拦,渡河必被半道截杀。
可是现在的局势是反过来的,宋国出兵已经快两个月了,冰冻自然损害死了不少人,他们急着攻灭魏国,就必须越过苍阳山或者在水涨起来之前渡河。
换而言之攻打宋军也是同样的道理,抢在春汛前打回去解除围困之危!
可如今看蔡鹤的态度,要主动去进攻蔡鹤肯定不愿,孤竹兵未到,他们的兵力不够,如此一来只有“守”这条路可选。
四条古道已遣梁军去驻扎,为以防万一他提前就让魏军设伏,梁军只是糊弄宋军的烟雾弹,苍乌山之南的渡津可以让梁安石去守着,只要他们守住了这两处,等到孤竹军队南下,宋军只能徒劳无功撤兵离开。
魏副将仰头看那在云中时隐时现的太阳,默默念叨了一句:“天佑我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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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不作美,晴朗了不过几日,便下起了蒙蒙细雨,雨落如柳絮,轻轻缓缓的像从深谷密林飘出的山岚,娟柔如逢炀的杏花春雨,细雨落地,在这片旷野莽荒上杂糅出别样的风景。
丁尚裕隐隐不安,在帐篷里踱来踱去,而隔壁的帐篷里吹竽的声音聒噪不堪,他清晰的记得梁安石说得话,如果涨水了,这里地势低洼,可定会被水淹,他当时觉得被淹的肯定是宋军,所以并不怎么担心,可再一细想,宋军陈兵之地宽阔而多丘山,及时来了洪水也可以快速撤走,但这里不同,两边是高山,中间一条道,还是沿着河的。
他放心不下,便叫人去查看,勘察了一个上午人才回来,这时的雨褪却了早晨温温柔雨的表象,露出边境
狰狞粗犷的一面,冲刷着沙石不断涌进曲江里。
勘察的结果令他大吃一惊,这条古道,远本就是由远古之时曲江水冲蚀而成,只是近百年来这里少雨,江水才渐渐少了。
丁尚裕回想了起逢炀的雪患,去年的雪真不是一般的大,试想连逢炀都下了大雪,这更北边的苍阳山是有多厚的雪!而这外面的盲雨更是可怖,暗沉沉的乌云像极了要匍匐着的巨兽。
“魏副将的兵,都去山坞里了?”丁尚裕问他哥哥派来的军师爷。
“还有部分去了焚关。”
“快!”丁尚裕突然意识到不好,梁安石的兵陈在了苍乌山南边,魏副将的兵去了山坞里,就只有商和蔡的兵在这条河谷里!这两人是要抛弃他们吗?他反复揉搓着手,“叫那个姓蔡的赶紧撤营!”
军师爷去了没几时便湿漉漉地回来了,“将军,兵谏吧,那小子不听。”
丁尚裕气急败坏,叫骂道:“这混球!拿剑来!你去吩咐撤兵,我去擒了那小子!”
丁尚裕手里拎着两颗头颅,血气冲冲踏进了蔡鹤的营帐,将美人的头颅丢到吓得魂不附体的蔡鹤脚边:“蔡主帅,你是自己撤兵呢还是我逼着你撤?”
丁尚裕清楚这人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好色之徒,只要他从蔡国带来的歌女还活着就会误事。
“你胆敢……”
丁尚裕没给他争辩的机会,一剑横他细颈前,剑刃逼近跳动的血管,再近一厘便会血溅三尺。
“出去看看,莫将再来晚一步,恐怕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押着蔡鹤出了营帐,曲江的浑水已经漫到了离水边最近的帐篷,
“怎么会这样……”蔡鹤身体一下子软了,差点瘫地上,“快撤,撤去山上!”
“我已经吩咐人去办了。你最好留几个得力的手下主持大局,十几万人匆忙撤军必然引起大乱。”
“好好好!”蔡鹤从他手中挣脱,便点了跟在他身边的人,命他们去各个营地引兵上山。叮嘱完事宜后完全不顾他的美人们,直接往山里奔去。
丁尚裕也不想在这里等死,下令撤兵入山后,随亲兵到了半山坡。
苍阳山险峻,攀附之地狭小,要往山里走必须经过四条古道,可现在挤挤攘攘,互相推搡,已是人满为患,后上来的人要么被人踢了下去,要么抠着山崖的石块、抓着枯草树干苟活。
军师爷和几个副将在前面领兵,他们必须尽早赶去魏副将驻扎之地,否则在山里只有死路一条。现在雨里山路打滑厉害,大雨如注,更是模糊不清,摔下山崖的人十有八九是踩到软泥给滑下去的。
丁尚裕还看着那滔滔江水,黄色波涛渺茫了数十里,平平一片,填满了整个山谷。曲江像条蜿蜒的巨蛇刮沙着鳞片,在崇山峻岭间行进。
雨水渍得他双眼胀痛,头盔上的红缨贴到了额前。
山洪突如其来,卷走了来不及撤退的兵。灶、帷幄、辎重约有一半在这洪水之下。
他可以想象如果前线的事传到王上耳朵里,王上会有多愤怒,估计连将他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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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王宫,杀戮的血腥味弥漫,雨水冲刷着鲜血流进王宫的沟渠里,将腥味带到各处,宫墙角落里横七竖八堆着魏国禁卫军的尸身。
西北角的琅嬛阁是魏王陈放珍宝玩物的地方,内一层琉璃珠翠的门槛门檐外一层厚重的巨石门,最是保险。
玉骨夫人准备了一把匕首,她一双儿女直直跪在面前。儿子低低抽泣,女儿默不作声。
玉骨夫人眼泪盈眶,外面的撞击声说明叛军已经发现他们逃到了这里。“阿瞻,魏冲和宋军勾结,叛军包围了整个王宫。他们迟早会杀进来,你带着妹妹从书架后的密道逃走,悄悄逃出城,去找守焚关的魏副将,懂吗?”
“母后,你不走,我哪儿也不去。”阿瞻拽着夫人白玉兰般丝滑皎洁的裙摆,泪水滚滚,他是魏国的公子,他怎么能置母亲于不顾?
玉骨夫人眼中流露出最后的慈爱,透过莹莹泪光轻和落到子女身上,她抚摸过儿子的发顶,温和道:“阿瞻,我意已决,必随你父王而去。你离了魏国,去哪里都好。蔡国现今的王后是我的义妹,郑国的容仪是你们的姑姑,她们会庇佑你们。”
玉骨夫人紧紧拥住儿女,噙着泪大口喘了几口气,打开了密道将他们推进去,“快走吧。”她抵着着封锁的墙壁哽咽,周遭闹嗡嗡的声响害她听不清儿子的声音。
“母后!”
阿瞻声嘶力竭敲着墙壁,双拳血肉模糊,他知道这道墙就是阴阳两隔的分界,“母后……”
阿瞻跪在墙前,泪如泉涌,妹妹妹妹阿遥八岁了,仿佛是个痴欸的木头人,不哭不闹,不笑不吵,她从小就是如此,钦天监说玉骨夫人怀她的时候被人使了厌胜之术,所以生下来的公主痴呆。
可阿瞻心里跟明镜似的,阿遥聪慧异常,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哥哥,走吗?”阿遥擦了擦阿瞻脸上的泪水,乖乖趴到哥哥背上,婴儿肥的小脸干干净净,山雪一般明净。
“走吧。”阿瞻拉起妹妹的手,咬牙切齿,一步步远去。他心里燃起了复仇的烈火,像燎原的野火般席卷而来,吞没了世上所有挣扎的残躯。
玉骨夫人靠在书架前,像被人网住的白蝴蝶,挣扎了几下后无力的坠落。昏黄的灯火照下去,她白裙散开,绸缎制的衣服银纹翻卷,泠泠如流淌的月光。
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命运。
从她遇见了那个郑国的王姓使臣开始,便明白了自己的路。
宿命既定,在劫难逃。
那个使臣道:“夫人,你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佳人,只可惜魏王无能,让你做了他堵住悠悠众口的挡箭牌。”姓王的使臣很抱歉,“在下很惭愧,帮不了夫人什么,魏王的妹妹虽在郑国为容仪,可郑国从来不会为了一个三品的容仪而出兵。在下一介使臣,虽有心望夫人安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啊。”
“我明白。”玉骨夫人在亭子里道。浅浅三个字背后是无尽的绝望与哀伤,在瑟瑟秋风里如同满园红尽的枫叶压在人心口,沉重得让人心里酸楚、难受。
香消玉殒摧心肝,成王败寇白骨殇。
王使臣不忍看着美好的事物在面前被摧毁粉碎,碎得体无完肤,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最好的时刻死去,免得去经伤感事。他喟然长叹,颓步离去。
回想起当日园中情景,玉骨夫人凄凉一笑,往日倾国倾城的容颜现在苍白得近似死人。那把匕首插在胸口,汩汩的血液染红了衣裙,一如杜鹃啼血,山花尽染。
一场盲雨后,魏国便换了个天地。
魏王的弟弟魏冲发动兵变,弑杀亲兄,绞死了侄子侄女,后宫嫔妃与不愿降的老臣,一律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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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暴雨如注,已下了一天一夜了还未停。
甄献平生第一次踏进魏国的王城,他的盔甲上满是雨水,湿溜溜地从脖颈后流进衣服里,混着汗水沤得慌。这座城他连续打了将近二十天,终于破灭了,他要不是和魏冲里应外合估计还得再打上二十来天。
城里石砖铺地,雨水冲刷过后一尘不染,各道上站岗的士卒皆是换成魏军服饰的宋国人。
临近城墙的房屋悉数倒塌,酒旗湿淋淋裹着杆儿,所有的屋檐下滴滴答答,沟渠里的水流得比江水还快。
灰色,黯淡,了无生气。
这甄献怀疑他打下的是座死城,寂静得察觉不到人间烟火。
冰冷的铠甲沉压在肩上,铁与肉仿佛长在了一起——这次战也是他第一次褪却士卒的革甲换上将领的厚铠。
姐姐甄氏和外甥李澈、李棠儿在商国做质子,他立了功才能在宋王面前说得上话,才有能力接回他们。接回他们还要保得住,灭魏,是他立威的第一步,非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势在必行。
魏冲已出了宫门候着,他不过是甄献收买的二臣,为了权势和活命背弃主子的奴才,与其城破被杀、与其永远做一个被混账君主弹压的藩王,还不如投诚,一活了命二解了心头之恨。
甄献知其有不臣之心,便派人潜伏进了兴都,与其取得联络。
“宫里的事都解决完了?”甄献登上了王城的城楼,暴雨中的兴都显得岌岌可危,像是坠入深渊将要溺毙的人,水灌进胸肺,不得喘息。
“逃了公主遥和太子瞻。是在下办事不利,愿请责罚。不过城门早早关了,量他们也逃不出这个兴都。”
甄献满不在意,故意开玩笑道:“魏冲,你该不是手下留情了吧?”
“在下唯宋国马首是瞻,既然已弑君杀亲,此为十恶不赦之罪,又岂会怜悯其二子。”
魏冲心狠手辣,连自己的亲兄弟亲侄儿也不放过,全无忠诚和人情,养着这种人在身边保不准他倒打一耙,甄献是断断留他不得。
“逃了又能如何?两个在魏宫里娇生惯养的王孙,还想逃到南阳山里去么?南阳山那边恐怕早就自顾不暇了。”甄献从高台远远眺望,西边的苍阳山埋在阴霾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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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瞻从细缝里确认外面安全后,推开了石门。
这条密道一直通向兴都之北的小筑山,原先纳凉的别宫设在这附近,不过别宫失修已久,在最近几代荒废了。
“阿遥,别怕,我带你去焚关。”
他们拿着盏灯密道走,后灯灭了只好在黑魆魆的密道里摸索,亏得是阿遥原不知恐惧为何物,他们才走得安生。
阿瞻既是羡慕又是怜惜这个妹妹,一个傀儡般的人儿,家国灭亡而她似乎没有分毫的波澜,她不悲不喜,没有忧愁也没有快乐。魏王曾下千金,寻觅能让她笑起来的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