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一个夏夜,御远镇上唯一的卫生所正笼罩在滂沱大雨之中。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盖过漫天大雨的嘈杂,径直闯入医院的走廊。
一个急不可耐的男声喊着:“快让开!快让开!”
“借过一下!”另一个随声附和。
只见两个气喘吁吁的大汉抬着简易担架,用身体挤开走廊里的人,朝着急诊室的方向赶去。他们身上的深蓝工装上浸满泥污,显而易见这两位是来自御远矿场的工人。
担架上躺着一个五岁大的男童,衣服和裤子沾满了淤泥和杂草,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血液混着雨水滴落在地上,又被凌乱的脚印踏得一团狼藉。
此时,一个满面愁容的年轻女子紧跟着担架,看着男孩苍白的脸颊、以及因疼痛过度紧咬的牙关,她的泪止不住地淌。她的面庞温婉秀丽,却穿着一身连男人都嫌厚重的勘探服。她就是御远矿场的勘探队长,也是这个男孩的母亲——石晴岚。
“英子,你坚持住啊……”石晴岚看着昏迷的男孩,声音混杂着呜咽。
男孩被抬进了急诊室,“手术中”三个醒目的红字噔地亮起。石晴岚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双手捧着脸抽泣着。
这时,从走廊的另一边来了一个大嗓门的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眉宇间的精气神却不输给身边的小伙子。他一来到急诊室门口,就问两名工人道:“英子的情况咋样?”
“他脑袋那给石头磕了一个口子,流了老多血……我们俩在山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工人面露难色,他也担心着男孩的安危。
“嗐!这雨他娘的偏偏等我们开山的时候下,定是让碎石给水冲下来了……”男人低声骂娘,随即又将目光移到一旁的石晴岚身上。
他在石晴岚的身旁就坐,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小石你放心,英子他是个伶俐孩子,老天会照料着他……况且这有我刘某人坐镇,一定让英子化险为夷!”
石晴岚抬起头看着他,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矿长——”她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肩上,放声哭了出来。
那秀发上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一同渗透男人的衬衫,蚀刻着皮肤,在他心中汇成一股复杂的情感。他为石晴岚和英子的情况担忧,又恨命运如此刻薄,给这对悲惨的母子身上添了新的重担。
这位男人是御远矿场的矿长,姓刘,大家都叫他老刘。六年前,他唯一的儿子——也是镇上出名的优秀勘探员,在外地的一次矿难中丧生,这给他的生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直到四年半前,他遇到了被分配到矿上工作的石晴岚,出于对弱者的悲悯、以及老年丧子的遗憾,他将这娘俩视作亲骨肉,关心可谓是无微不至。
或许是造化弄人,又或者是天意本该如此,将一座又一座矿山掏空的老刘迎来了自然的反击:他的儿子在土砾中丧命,如今他的“外孙”也被落石砸致昏迷。这些他本应独自承受的苦痛,如今却报应在了他至亲之人的身上。想到这,他咬紧了牙关。
“啪嚓——”
不到半小时,急诊室门口的红灯灭了,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刘矿长认出了他:
“老方!英子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摘下来他的口罩,花白的两鬓显得格外的刺眼。他看了看老刘,慢慢说道:“只是因为脑震荡引发的昏迷,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老刘长舒一口气,像打赢了一场胜仗般开心。
方医生接着说道:“不过,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
“英子他被石头砸了,碎石埋进了他前额的皮肤。万幸的是,那些碎石没有伤到他的眼睛,我已经取出大半了……”
“那剩下来的呢?”
“问题就出在这啊。”年迈的方医生叹了一口气,“剩下的碎石就埋在他双眼的上眼睑里,离眼球实在太近了,稍有不慎,就会弄坏孩子的眼睛。”
方医生接着说:“老刘,你也知道的——我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但卫生所里需要我、病人们需要我,我就接着干下去了……”
众人皆默然,聆听着方医生的诉说:
“新来的那个年轻医生告假回老家了。现在,这么大个卫生所就我会外科手术。可是,可是你看我这手……我这手——”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抬了起来,双手的手指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在灯下颤抖着。与之一同颤抖的,还有方医生布满褶皱的额上的眉。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老刘的语气低沉了下来,像是在哀求一般。
“如果现在送去市医院还来得急,”老方看着窗外的暴雨摇了摇头:“可是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即使是面包车开不过去了,出山的路全是烂泥。”
此话一出,病室里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寂。
就在其他人束手无策时,老刘的眼中迸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小李!”老刘大喊一声,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到!”叫小李的年轻人回应道。
“把我们矿上拉煤的车开出来!”
“什么?”小李愕然,呆呆地看着老刘。
老刘瞪大了眼睛:“听不懂人话吗?把车开出来,我们去市医院!”
“矿长,这是公家的车子,可不能私用的呀,”小李怯怯地看着老刘,说:“这事情要是给省里的领导知道了,我们整个矿场都要受处分的……”
“管他娘的处分!就是省里那群当官的要革老子的职,老子也大大方方给他革咯——就当提前退休,回家享清福!”
他又指了指小李:“亏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刘某人的为人?老子就是掏空家底,也得给你们发工资!”
老刘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晴岚,只觉得心中一震,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小石就是我闺女,英子就是我外孙,现在娘俩有麻烦了我怕这怕那的……那老子还是男人吗?!”
听见老刘的一番话,众人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暖意。正如老刘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好矿长,也是愿意为每位工人两肋插刀的纯爷们。
小李眼中汪着泪花,回复到:“收到,矿长!”说罢,他转身要去取车。
“小李,等一下,”老刘叫住他:“你顺道去我办公室拿个信封。”
小李心中虽不解,但矿长的提醒自有他的道理,便也没有多问,只顾照着吩咐去做。
在这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里,货车载着老刘一行人朝着市医院去了。
当晚,一辆漆着“御远矿场”四个大字的深蓝色钢铁巨兽在市中心的医院门口停了车。面对这般奇景,路过的市民无不伸颈侧目。
手术的处理很成功,所有的碎石子都已经被尽数取出。英子也逐渐从氯仿的麻醉中苏醒,大家都围聚在病床周围。
“妈妈……”英子喃喃道:“对不起……我贪玩了。”
这是英子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惹得一向坚强的石晴岚再次泪崩。
“傻孩子,是妈对不住你……”
或许是因为英子的懂事,又或者是因为母子之情令人感动,一向以硬汉自居的老刘也觉得鼻头有些酸楚。
“哎呀呀,真是皆大欢喜啊。看来我又做了一件好事。”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医生,他刚给英子做完手术。
“医生,多谢您了。”石晴岚向他投以感激的眼神,站起来欲和他握手,医生却漠然地将头转到一旁,她只得尴尬地将手抽回。
“真是个复杂的手术。又要取出零零星星的碎屑,又不能伤到患者的眼睛——这样的麻烦差事,我可不想再碰到了。”他故意夸大其词以彰显自己的功绩,即使他深知,用镊子取出伤口的石子对自己而言只是小儿科。
“医生,真是辛苦您了。”老刘说着,便从腰间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医生,信封里装着一摞东西。
医生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这在他的行医生涯中简直司空见惯。“这哪里好意思啊~”他故作推辞地说。
“没事,小小的感谢是应该的。”老刘陪着笑脸,将信封塞进了医生手中。
医生咧着嘴,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旋即将信封塞进了白大褂底下的裤兜里。
在收下了“辛苦费”之后,医生又与老刘攀谈了一会。谈笑间,他偶然觉得肩膀有些不对劲,活动了两圈,只觉得沉重和麻木。这种不适感已经存在好久了,只不过近日愈发严重——从原来单纯的肩关节不适,到现在整个颈部都感到压迫。
他自忖:“这才做了个小手术,肩颈就不行了,过几天得找个正骨推拿好好理疗一下。”
这时,石晴岚问道:“医生,我儿子现在能看见东西吗?”
“还不行。”医生摇摇头,“麻醉会影响视神经,他现在看东西很模糊,还得等几个小时。”
躺在病床上的英子突然说起了话:“妈妈,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姐姐……”
说着,他抬起了小手,指向了门口那个方向。众人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除了医生外再无他人。
石晴岚笑道:“傻孩子,你眼睛花了。这个是医生叔叔哦。”
英子摇头,说:“不对不对……叔叔旁边,还有一个姐姐。”
一时间,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稚嫩的童声说出如此阴森诡异的话语,着实让在场的人背后一阵恶寒。
“哈……哈哈……”
医生干笑几声,打了个圆场:“可能我们的小朋友还缓过来,麻药的劲挺大的……”
他俯下身,摸摸英子的脸颊,说:“小朋友,你现在就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嗯?”
然而,喜欢八卦的小李并不买这个帐。
他问英子:“英子,告诉哥,你看到的姐姐长啥样?”
“那个姐姐穿着黄色的裙子,很好看——”英子答道。
医生脸变得煞白,瞬间向后退了几步,环顾着空空如也的四周,又怔怔地望着英子。
“她带着红色的发卡,上面有一朵花。”
医生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神也愈发涣散,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她的两只手正搂着叔叔的脖子呢。”说到这,英子天真地笑了起来。
“啊呀!!!”
医生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瘫坐在地上。还没有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病房。
“医生怎么了?”小李问。
“不知道。”老刘摇摇头,“大概是撞鬼了吧。”
在英子住院的期间,老刘和值班室的护士长谈论了这件事,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这是三年前的故事。这位男医生在最初进入医院的时候只有二十八岁,外貌生的英俊,业务能力又强,深得医院领导和广大女同胞的喜爱。后来他和医院里一个刚毕业的小护士有了感情,这小护士还不到二十岁,涉世未深,对待感情可谓是死心塌地,竟然立誓非他不嫁。
谁知道,这个医生早在老家有了妻子。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段风流事竟然传进了原配夫人的耳朵里,有一天,竟然领着孩子来医院大闹。后来,是医院领导出面协调,让医生承诺和这个护士断绝来往,立了字据,这事才算完结。医院领导一向爱才如命,看在医生的份上便没有给两人处分。
谁知道,这个小护士脸皮子太薄。一次和同事起争执,却被人揭了短,骂她是“狐狸精”、勾引有妇之夫。这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就和别人吵,后来又打了起来。医院也不缺招不到护士,这回领导就干脆把这小护士辞退了。
“再后来呢?”老刘扒着咨询台问护士长,一旁的小李也听得津津有味。
护士长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跳楼死了。从住院部楼顶跳了下来,死在门诊部大门口——当时把病人们吓坏了。”
“那她穿的裙子和发卡呢?”小李问。
“听说,那裙子是她最喜欢的衣服;那发卡,是医生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唔,真的——太惨了。”小李摇头道。
“小伙子,痴情一般没有好下场。听过《梁祝》没?”
说着,老刘嘴上叼起了一只烟。护士长咳嗽了两声,指了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他这才把烟放下。
之后的几天,老刘一行人再也没见过那个医生。据说,他在第二天早上向医院递交了辞职申请,至于他去了哪里,并没有人知晓。
在回家的路上,英子回忆起了医院那晚自己“看见”的一个细节。
穿黄色裙子的女孩将双手环在医生的脖子上,搂着他的肩膀,笑得甚是灿烂。英子隐约听见她在医生耳边的呢喃:
“亲爱的,你说过的——等你赚够了钱……等你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们就搬出去住、离开这个医院……”
“……然后,我们就永远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