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海健良不过是和无数的年轻人一样,极度渴望走出小村庄,走出滨海行省,走出东境,甚至走出东海王国,看看这个世界和自己所认识的、期待的,有什么不一样。
这家伙除了在床下藏了几本难以描述的小书本,在枕头底下,这个更靠近脑袋的地方,放的却是被摩挲得粗糙的大陆地图,和一本『王都风貌』。
以前没有完全确定要放弃魔法,出村闯荡,就没有和小良细讲,这次却必须好好说了。
这家伙现在肯定蠢蠢欲动,必须监督他得到荷姨的同意才行。
“你不能自己溜走。如果连说服母亲赞同的勇气都没有,你也不用出去了。“
唐子煌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严肃,看着海健良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果然,海健良之前眼里全是窃喜,现在却是一脸为难。
不过见到他这极其严肃的样子,海健良也不敢大叫,只能喃喃道:
“为什么不能溜走…...我妈那个样子,我要怎么说服她…...根本不可能啊!”
“你那叫说服?”
唐子煌和海健良母子是十几年的交情了,相当了解他的“说服“,不由嗤笑一声:“她不是别人,是你妈!能不能上点心?“
海健良的父母,都可以用命苦来描述。
在自己还没有推动商业的时候,大海村相当数量的村民都在海上讨食,海健良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作为普通人,他在意外来临的时候没能扛住,沉睡在了汹涌的福海里,等不到儿子展示骄傲的战气天赋,留下孤儿寡母。
海建良的母亲荷大花,出身滨海镇上的穷苦人家,小学读了不到两年就因生活所迫退学了,干过很多工作,做过很长时间的厨娘。
也是因此,海清在荷大花丈夫殒命后,就请她包了家务,一做就是十来年。
不到十岁就要去讨生活,荷大花哪里有高学毕业的海健良看重的“文化“?她也不懂什么教育,加上丈夫殒命的悲痛,对海健良非常严格,小时候动则命令打骂,也因为海健良浪费时间在魔法观想上,极度不满。
海健良报以恶劣的态度回应,母子的关系,当然不怎么样了。
海健良好像被戳中要害,顿时涨红了脸,嚷嚷道:“她什么态度,你也是知道的!我其实好好和她说过,想出去闯一闯,可是她就骂我翅膀硬了,不要她了,还说我只能在村子里当大王,出去就会被人打死......
你让我怎么说话!怎么和她沟通!她什么都不懂,从小就知道打我骂我!”
海健良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怨气。
唐子煌细细品味了一下,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荷姨的意思?这是原话吗?“
海健良对他的语气很疑惑:“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真是气死我了,她看不起我,还只想把我绑在旁边!“
唐子煌心里一叹。
海健良看到的,是看轻和控制,他品出的,却是母亲对儿子出行的恐慌,安全的担忧。
荷大花其实是害怕对儿子的思念,更害怕儿子遇到危险,这就是旁观者清,也或者是自己经历超凡,能够去理解她的心态。
唐子煌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一拍脑袋,细细措辞了一番,突然问道:“小良,记不记得你中学毕业的时候,荷姨她没去看你?“
“我怎么不记得?“
海健良沉默了良久,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以同届战气第五名的成绩毕业,但是那天前二十名的同学,都有亲人在旁边,只有我对着空气强笑。”
“那个天天嘲笑我长相、毕业大战被我几招就打飞的家伙,跑过来问我的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他问我,你得到第五名有什么用?”
海健良说着说着,语气带上了哽咽。
“你没有爸爸,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妈妈,那得到第五名有什么用?”
“他问我,我有什么?“
唐子煌还是第一次听海健良说得这么详细,这下恍然大悟。
青春期的少年,是脆弱又敏感的。
当时自己去大城参加知识大赛,回来的时候,这家伙早就毕业了,当时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看他不愿意多讲就没有深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对一个毕业时的骄傲被踩进泥里、最深的伤疤被人生生撕开的少年来说,这个经历,一定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这件事,或许就是母子间最深的一根刺,让被扎得血流不止的双方,都不敢打开心房。
唐子煌微微一叹,在海健良身边蹲下道:“知道荷姨为什么没去吗?“
海健良宽阔的身躯一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敢抬头,只能低垂着脑袋,惶然等着困扰了他数年的答案。
“你当时看镇上很多同学都有银刀,也吵着要一把银刀当礼物,荷姨她嘴上骂你,其实悄悄攒了很久的钱,最后还差一些,又不愿意跟奶奶借。
为了省下去镇上的路费,她仗着当时新修的道路,想要自己走到镇上!”
说起这事,唐子煌也有些难受:“她走了接近两天,却在快到滨海镇的时候被打劫了,几乎所有钱都被抢走,还被打了一顿,差点死在那里,还好有路过的佣兵把她送到镇上...…”
海健良如遭电击!
迎着震惊的目光,唐子煌摇头道:“你别怪我,这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当时我发现荷姨手臂上的一个伤口,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造成的,就问了问,她那时候陪奶奶喝了不少酒,就把这事说出来了。”
“你也别问我她为什么不跟你说,你应该知道的,荷姨那样的一个人...…”
“虽然她让我别跟你说,但是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要怎么跟你讲比较好。”
“她虽然没你那么有文化,还很倔强,缺点在你眼里,可能也很多,可她还是很爱你的。”
唐子煌叹了口气,这该死的母爱,真让人难受啊。
“呵呵...…原来是这样...…”
海健良空洞呆滞的目光看着远方,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他想起了那次毕业后,一个废物把在那个垃圾身上受到的委屈,全撒在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母亲身上。
是身体上的伤害更大,还是这个废物造成的创伤更深?
海健良沉默良久,眼泪就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又苦又涩。
“大狗,我就是个畜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