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浅浅而过,又是早春暮月,六月十七日是沈月明的生辰,因其生母衣如雪因难产而亡,同日其父沈祺亦暴病而去,生辰对她而言,更多的是痛苦和遗憾。自打沈月明懂事之日起,便再也没有庆贺过生辰。
只是今年有些不同,十五岁是及笄之龄,成人之礼,沈佑一方面觉得可怜的小孙女自幼少了父母的陪伴,始终是个极大的遗憾,另一方面又很欣慰地看着昔日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如今已出落成神淸毓秀,文武双全的大姑娘,也算是老怀宽慰了。
这次生辰,沈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给她张罗一个体面的庆贺会,并且态度异常坚决,沈月明数次抗议无果后,只得乖乖就范。
宫中的芸皇贵妃早早便命人做好了衣衫送过来,浅金色的薄纱外罩衣,草粉色的窄腰宽口袖,配上月白色的流光碧水带,柔美中透着一股女儿的娇俏之态,又很符合沈月明洒脱的性子。头冠是符合郡主身份的七翼飞凤冠,旁边还有十五颗南海珍珠,采用錾冒法镶嵌而成,拇指大的珠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即使在黑夜中也熠熠生光,一旁红色的流苏分散垂下,甚是美丽。
沈月明素日里惯做男装打扮,突然间要换上女装,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惹得她的贴身婢女司青和司白笑得直打跌,只有乳娘赵嬷嬷忍住笑上前扶住她,练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勉强走稳。
几日前,沈佑请封沈月明为护国侯府世子的奏章,皇帝已经下旨恩准,玉碟载入侯府名录,况且她还是皇太后亲封的靖恩郡主,双重身份,更是尊贵无比。
所以,当侯府正式宣称要为沈月明举办盛大的生辰贺礼时,消息便犹如插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渭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成为帝都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五年前,有着战神名号的护国侯沈佑交出广平卫的兵权后,沉寂多年,金漆银绘的大门经年常闭,就连昔日故友上门探望,都只能从侧门而入,世态炎凉,这样的朋友也不多见,所以偌大的府邸像极了一座孤城,在这十年的光景里,悄无声息。
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窥见一二,吃瓜群众自然不放过,更有甚者,整日守在护国侯府大门前,看能否伺机打探些小道消息,比如郡主娘娘喜爱什么颜色,礼服的水袖口纹饰是兰草还是百合。
“喂,燕同律,你准备了什么礼物给阿月?”燕朝歌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苹果,啃得十分欢畅,燕同律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燕朝歌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瞧你这张冰块脸,还真是夏天的消暑神器,瞧你小气的,来瞧瞧我的”,话音未落,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杯子,晶莹剔透犹如一块上好的水晶,浅蓝色的杯身随着旋转呈渐进色变化,燕朝歌一挑眉,得意地说道:“怎么样?美吧?这可是从海外带回来的舶来品,冰晶琉璃杯,阿月喜酒,想必会十分喜欢”。
定武侯府的清风阁,是府中景致最好的地方,萧镛对这个长孙极为喜爱,其重视程度甚至远超世子萧瑾。据说萧简与老定武侯,也就是萧镛的兄长萧源生得极为相似,萧镛又素来敬重萧源,因此更是喜爱。
重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公子又病了。从淮陵回来后,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几分忧郁,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沉寂了不少,况且他的身子骨本就不甚康健,如今更令人担心。
“公子,喝药了,大夫说一定要趁热喝”,重风将药碗递了过去,萧简低眉不语,笔下行走如飞。不多时,三支栩栩如生的墨兰便跃然纸上,摇曳生姿,细闻之下,竟隐有幽香透纸而来,“把这幅画给靖恩郡主送过去,就说恭贺她生辰千秋,这几日身子疲乏困顿,改日再亲自登门道贺”。
重风跟随萧简多年,心知两人皆是金尊玉贵之人,公子性子冷傲清华,小侯爷洒脱不羁,之前因她喜爱墨兰,曾多次求画,但公子总是推说没空。没曾想,今日公子居然会拖着沉重的病体,为她亲手作画。他家公子的画价值千金,流出去的却极少,多少人捧着大把的银子,挤破脑袋想要求取而不得,终究还是少时的情分。
这次生病来得气势汹汹,古怪得紧,公子的脸色糟糕极了,连唇色都泛着青紫,到了淮陵见了伯祖老爷后,公子的神态就有些不对劲,返回帝都的当天,他便与老侯爷闭门半日,之后他的身体就垮得厉害,最严重时,连床都下不来。
见他还站在那里发呆,萧简轻笑道:“重风,还不快去,送礼要送早,难得送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重风回过神来,看向萧简手中的药碗。说来也好笑,他家公子霜华绝世,气如谪仙,却最害怕吃药,如果不盯着他喝完,那么这汤药十有八九会喂了花草,直到亲眼看见萧简将药喝得干干净净后的,重风才勉强扯了扯嘴角,退了下去。
六月十九日,天晴,万里碧空,沈月明一大早就被赵嬷嬷从舒适的被窝里挖出来,她半眯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脸上的粉擦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惊艳的神情出现在每一个人脸上,沈月明这才缓过神来,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平日里束起来的头发披散下来,一朵淡粉色的梅花浮现在额间,弯眉如月,眼眸如水,灿若星辰,司白在一旁说道:“咱们郡主就是好看,穿男装的时候,英俊潇洒,芝兰玉树,如今换了女装,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沈月明闻言,顿时大窘,这才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姿态,赵嬷嬷欣慰地看着自己亲手奶大的孩子,眼里充满了慈爱。
巳时一刻,尘封多年的护国侯府中门大开,渭城的王孙显贵纷沓而至,燕同律虽为皇子,亦是沈佑的外甥,自家亲侄女的成人礼,自然是要来的。他身份尊贵,沈佑早早地就遣了人在门口候着,一看见信王府的车驾,立刻迎入府中,甥舅两人相见,寒暄几句,沈佑便亲自带路,将燕同律带到后厅的贵客室,好生招待。
两人落座后,侍女奉上茶盏,众人纷纷退下,只剩两人。燕同律有些迟疑地看了沈佑一眼,问道:“舅舅,你低调内敛多年,被世人逐渐淡忘。可这次却突然大宴宾客,声名远播,难道不怕引起父皇的不喜?”,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虽说是沈月明的生辰,但终究招摇了一些,难免不会引起孝安帝的猜忌。
众所周知,沈佑是燕同律的嫡亲舅舅,却极少有人知晓,沈佑其实也是燕同律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当年芸皇贵妃亲至侯府,拜托自己的兄长教导自己的儿子,所以燕同律幼时曾在护国侯府住过一小段时间,两人有半师之谊。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大显律令规定,皇子不得与朝中军将往来,后来沈佑致仕,这些年来,只有在重大节庆日或入宫朝贺时方能重逢。
沈佑端起茶杯,轻轻地用茶盖将浮在水面的沫子避了避,浅尝了一口,称赞道:“这是嘉州守将沈备前几日送来的明前茶,峨眉毛峰,甚是不错,殿下不妨尝尝看”。
燕同律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也不开口说话,沈佑见他如此执着,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殿下,世人皆道,过犹不及。锋芒太露固然不好,但总是偏安一隅,毫无声息,同样亦会让人起疑,况且老夫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这些年来,咱们这位陛下的手段愈发狠辣,甚至肆无忌惮,从张云疆,袁繁希,到如今的顾恒之,当年的不少故友竟已不在人世。而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快要被陛下惦记了”。
听闻此言,燕同律轻轻地垂下眼睑,作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关注朝堂政务已有一段不短的日子。父皇多疑善嫉,为堵天下悠悠众口,重用督抚司,凭借其铁血手腕,对一大批功勋卓著,德高望重的老臣大肆清洗,确实有些过了,只是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还是君父。
舅舅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沈佑虽然退隐,但乃是一品武侯,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他的嫡亲妹子统摄六宫,位同副后,无论是前朝后宫,都是极具影响力的存在。以父皇的个性,只有将心中最忌惮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仔细照看着,才能睡得安稳。
“更何况,阿月不仅是护国侯府的世子,还是皇太后亲自册封的郡主”,耳边响起沈佑低沉的声音,“你常在宫中行走,对陛下跟太后之间的关系也是知道的,他们二人面和心不和久矣,中间只不过隔了一张窗户纸,只是谁也不想先摊开来罢了。这次生辰大办的事情,我早于数月前,已向太后禀明缘由,上月初,慈宁宫便传来皇太后亲笔朱批的恩旨,陛下心中就算再有不喜,也断不会为此事与太后公然翻脸,所以他也卖了我一个人情,准了我为阿月请封世子的折子。更何况……”。
说到这里,沈佑嘴角微微扬起,继续说道:“及笄后,可嫁娶,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遍邀帝都青年豪杰,为阿月择一门贵婿,唉,舅舅老了,总要为这孩子找个好归宿”,燕同律闻言,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昂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