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明一身缟素,长发披肩,坐在院中的老梅树下,久久不动。冰冷的冬雪打湿了她的鞋袜,嘴唇已冻得乌黑发紫,长长的睫毛沾染了寒霜,她的双眼空洞无声,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一生的眼泪都已流尽。白天黑夜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她怀里紧抱着及笄时,爷爷送给她的一副银色铠甲,缩成一团。
老管家沈福看在眼里,心急如焚。现在老侯爷前脚刚走,若是小侯爷再出什么意外,沈家就真的要倒。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病还须心药医,此时若是有人能够劝慰一二,或许小侯爷会慢慢走出来。
想到这里,他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快去定武侯府找萧大人,请他过府来看看小侯爷”。
身形动了动,沈月明慢慢地站了起来,跪得太久了,双脚早已失去知觉,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她蹒跚地走出门庭,满脸泪水,爷爷尸骨无存,葬身无底深渊,现在就连祭拜都无处可去。
护国侯府满目苍凉,漫天寂静如死的白色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疼,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再到每一次呼吸,感觉整个人就快被撕裂了,沈月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如同后面有厉鬼在追赶。
一代战神陨落,渭城的老百姓纷纷自发悼念,不少人前往香火最旺盛的鸿福寺祈求沈佑能平安归来,沈月明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见不少人都胸戴麻布,手挽黑巾,心中悲伤更甚。
“奶奶,咱们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啊?还有,宝儿好饿,能不能吃篮子里的鸡蛋?”,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月明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带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小竹篮,里面放着两个馒头和一个鸡蛋,看样子是一对祖孙。
沈月明见他们的衣衫十分破烂,浑身上下都打满了补丁,但浆洗得十分干净,那孩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篮子里的食物,一脸垂涎欲滴的表情,她便明白,这丁点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发霉的鸡蛋馒头,对他们而言,却是异常珍贵的美食。
那老妇人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顶,语气和缓地说道:“宝儿乖,这些不能吃,是给菩萨的贡品,求她保佑沈老侯爷能够平安归来的”,宝儿有些不解地问道:“沈老侯爷是谁啊?”,老妇人答道:“他是咱们老百姓的守护神,是个大英雄”,宝儿有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吧唧了一下嘴巴。
沈月明见此情形,想起临行前爷爷的那番话,眼泪慢慢流出眼眶,爷爷曾说,保家卫国,护佑的是天下苍生,百姓安乐,民生富足,食果腹,饱穿衣。
原来,佑万民者,万民亦佑他……。
爷爷,你看到了么?
正暗自伤神时,忽觉右肩一沉,沈月明转过头去,便看见燕朝歌站在面前。
燕朝歌蓦然见到满脸泪水的沈月明,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些许心疼。一直以来,她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很爱笑。可如今的她,眉目依旧,但却给人一种颓废至死的绝望气息,犹如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自幼父母双亡,沈月明全靠护国侯一手拉扯大,爷孙之间的感情自然非常亲厚。想到这里,燕朝歌心里微微发酸,轻轻地将沈月明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说道:“阿月,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沈月明摇摇头,低声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好痛,可就是哭不出来,总盼着爷爷还活着,毕竟现在连尸身都还没有找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说是不是,燕朝歌?”。
她的眼中充满了祈盼,心中悲伤至极,却无泪可流,燕朝歌有些不忍地转过头。沈老侯爷掉下去的地方,是大显最险峻的无尽崖,深不可测,就连受伤的飞鸟都无法越过,阿月的想法,怕是奢望了。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燕朝歌拉着她的手,说道。
校场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挽弓搭箭,还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刚毅的神色,搭箭,后跨,挽弓,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咻”的一声,正中红心。
“小黎,快过来”,燕朝歌高叫一声,那男孩像兔子一般地蹦窜过来,“世孙殿下,你过来了”,生机勃勃的小脸上满是英气。
沈月明有些疑惑地看着小黎,有几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燕朝歌指着他说道:“阿月,你不认得他了吗?他就是碧云的弟弟小黎啊”。
“小离,小离,分离别离,这个名字可不太好”,沈月明低声言道,小黎闻言,摇摇头,答道:“启禀小侯爷,小黎的黎,是黎明的黎,我姐姐曾说过,黎明的前方就是光明”。
燕朝歌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说的不错,最近几个月,小黎的进步很大,将来战场杀敌,定是一员勇将,去玩吧”。
小黎得到表扬,心里高兴,雀跃地应了一声,便跑了开去。燕朝歌望着他的背影,缓声说道:“阿月,你可还记得第一次见小黎是什么时候吗?”。
沈月明点点头,是他们奉命前往淮陵贺寿的路上。途经宣平的时候,渔家女子碧云因得罪了漕帮蒋四哥的姘头颜娘子,被她派人一顿打杀,年迈的奶奶受不了惊吓,当场毙命,小黎也被漕帮掳走,吃了不少苦。后来,碧云以生命为代价将兵符送出,交给平东卫的叶全,这才解了宣平之困。
不过,小黎怎么会在这里?燕朝歌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是叶全,碧云临死的时候,请求他一定要救回自己的弟弟,叶全素来守信,他带兵剿灭漕帮逆党之时,特意救下了这个孩子,也算是圆了碧云姑娘的心愿”。
沈月明闻言,默不作声,燕朝歌叹了口气,言道:“阿月,小黎今年才十二岁,家境苦寒,自幼与家人相依为命,平日里别说吃肉,就连喝粥都是妄想”。
看着校场上生龙活虎的孩子,燕朝歌继续说道:“一手将他带大的奶奶横死在他面前,她姐姐的死状更是惨烈。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还被坏人抓走,他连活下去的机会都变得渺茫,可是”。
说到这里,燕朝歌正色地看着沈月明,一字一句地说道:“阿月,当我问他,将来想要做什么的时候,那孩子说,沉浸在悲伤中,不法自拔,是奶奶和姐姐都不愿看到的,他们定然是希望自己幸福快乐,所以,他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活成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
“阿月,难道你连个稚龄童子都比不上吗?北境战事未平,老侯爷尸骨未寒,你就打算这么自暴自弃一辈子吗?”燕朝歌语气凝重地问道。
沈月明心里一酸,头隐隐作痛,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燕朝歌见她如此,心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她素来是个极其聪慧之人,当下也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凭微风轻轻拂过,岁月无痕,许是留待清风来……。
回府路上,沈月明觉得有些疲惫,刚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却不知什么时候,一辆黑色的紫檀金木马车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萧简来了。
永定河的水依旧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岸边青草依旧,水雾成氲,萧简一身白衣,衣带纷飞,如谪仙下凡,容色俊雅,“你可还记得这里?”,萧简望着河水轻声问道。
沈月明面色微黯,当然记得,这是嫣然姐姐出嫁前,她们最后一次相聚的地方,当时萧简还跟嫣然姐姐说了好一阵子话,自己却和叶允打得不可开交。
“当时你还恭喜嫣然姐姐觅得良人,白头偕老”,沈月明闷闷地说道。
萧简冷眼看着她,语气愈发凌厉,“小侯爷,如今顾嫣然怕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早也不记得前尘往事。可笑的是,你却还在这里悲伤春秋”。
沈月明闻言,浑身一震,萧简的声音冰冷寒凉,又听见他说道:“沈老侯爷骁勇善战,乃倾世名将。一生战功赫赫,足以彪炳史册,没想到他的后人居然如此不济,不是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就是整日里以泪洗面。可怜老侯爷尸沉崖底,魂魄无处安宁,却还要日夜为你担忧,你可对得起他?还配做护国侯府的人吗?沈月明”。
萧简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温润至雅的样子,沈月明与他自幼相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样子,在他灼灼如火的目光下,沈月明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他的话仿若当头一棒,震得她的耳朵生生发疼。
“阿月”,萧简低沉地唤了她一声,“如今不是一昧悲伤的时候,你应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人活着,才有希望,若是死了,便如一朵浪花,翻滚两下就被湮没了,你是沈家之后,定当有所作为才是。不然护国侯府的小侯爷,皇帝亲封的靖恩郡主,岂非徒有虚名?”。
回到侯府时,已是漫天星光,华灯初上。折腾了一天,沈月明觉得又累又困,刚想爬回房间睡觉,却在门口被老管家拦住,沈福说道:“小侯爷,方才信王殿下派人给你送了些东西,老奴已经送到你房间了,就放在书桌上”。
推门而入,沈月明走到桌前,只见一个精致的食屉放在那里,一阵熟悉的香味飘了出来,令人食指大动,满口生津。
伸手掀开屉笼,红绿相衬,黄色的菊花瓣散落在其间,下面有个炭火笼,隔着蒸屉,火候刚刚好,居然是宣平城最有名的欢喜楼招牌菜,红烧弗章鱼,这是沈月明尤其喜爱的菜品,在宣平的时候,每天都要吃上好几条,看鱼的新鲜程度,恐怕是日夜兼程赶来的,或许还将欢喜楼的厨子一并捎来。
看着这道菜,沈月明的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想起燕朝歌的温情劝解,萧简的厉声告诫,还有眼下燕同律的美食安慰,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自己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人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这是爷爷出征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想到这里,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白玉般的脸庞缓缓流下。
黑夜浓厚如墨,沈月明的双手开始慢慢收紧,国仇家恨,生死别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在当下,唯心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