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森冷的府邸,长袍黑衣人站在窗前,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更是可怖,“主公,云萝宫传来消息,说是贵妃娘娘这几日便要临盆了”,说话那人,容貌俊雅,举止有度,两鬓有些花白,赫然是数月前,在天牢暴毙的前兵部尚书耿怀忠。
黑衣人“嗯”了一声,沉声问道:“慈宁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太后还跟平常一样,除了用膳和休息,一直都在佛堂诵经”,耿怀忠连声答道,脸上的神情愈发恭谨,黑衣人冷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不过,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这几日贵妃娘娘有些不同寻常”,耿怀忠有些迟疑地说道。
“周雪瑛那个贱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皇帝宠幸了她几日,这骨头就轻了不少,哪里还记得,当初她兄长因贻误战机而差点被斩首的事情。更何况这些年,若不是我,宫里宫外的派人护着,他们兄妹俩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你先派个人,给她提提醒,如果她想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想保住她下半辈子的富贵荣华,就给我安分守己些,否则就让她等死进棺材吧”,黑衣人淡淡地说道。
耿怀忠点头应下,又说道:“主公真是神机妙算,此次北陵倾巢而出,留守原平城的兵马不过两万,咱们屯兵雍城多时,待其主力部队悉数出征后,季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原平城。昨日传来消息,曜帝不甘被俘,已自杀身亡,楼后跳下城楼殉夫,其余北陵皇族尽数歼灭,就算元天华带着残兵败将回来,也无济于事,如今整个北陵已是主公囊中之物”。
从借力除掉顾恒之,到算计平武侯何镇,祸水东引,再到沈佑身死,沈月明率部出征,收复临潼关,剑指寒江关,一步步将北陵引入彀中,倾举国之力出兵,而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主公等的就是这一刻。
待原平城守卫空虚,命大将季疆出兵围剿,可怜曜帝还做着南下享受花花世界的美梦,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主公竟以一己之力,吞并了整个北陵帝国,这等手笔,何等了得!
“嗯,做得好,传令下去,此事还需严密封锁消息,不得传入渭城,待将北陵上下清洗干净后,再做打算。另外,让季疆把军队化整为零,驻扎在雍城附近,待元天华折返原平后,予以狙击”,黑衣人缓缓地说道。
忽然,他想起一事,问道:“闻弦意,可有消息?”。
耿怀忠摇摇头,说道:“闻弦意掉下山崖,是确信无疑的,属下已派了好些人手去寻,却不曾有结果,也许是尸身被谷底的野兽分食了?”,黑衣人冷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继续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剩下骨头架子,都必须要找到,切记不可坏了我的大事”。
耿怀忠脸色微变,连声称是,转身领命而去。
半月后,沈月明等人终于以蜗牛速度返回帝都,三阁部悉数出城相迎,引得万人空巷,经历临潼关和寒江关两场大战,一举击退北陵二十五万精锐,只有不到三万人仓皇逃出,三皇子元天廉、七皇子元天沛阵亡,定坤长公主元天华铩羽而归,缴获敌军武器重缁无数,一向雄踞北方的霸主从此一蹶不振,真可谓是大获全胜,其功绩足以彪炳史册。
一时间,朝廷庙堂,青街巷口,无不交相称赞,孝安帝更是龙颜大悦,连下三道圣旨褒奖全军将士,举国欢腾。
皇帝亲口朱批,阁部下了九彩金旨,护国侯府的小侯爷沈月明战功卓越,屡退强敌,更赐下“一门忠烈”的匾额,同时恩旨袭爵,正式册封为护国侯,一品军将。
擢升礼部侍郎萧简为左都尉,领三品军将衔,他本来就出自定武侯府,军中根基颇深,倒也实至名归。
金旨中还提到,贤亲王府世孙燕朝歌,屡立奇功,骁勇善战,擢升为淮阳卫主帅,执掌一方兵权,这可把老贤亲王给乐坏了,笑容满面,逢人就夸自己的宝贝金孙,终于有出息了。
唯有信王燕同律,入城后,便连夜进宫请罪,长跪不起。无诏调兵,阵前斩将,此事可大可小,往好的说,就是事从权宜,但若是皇帝起了疑心,一顶谋逆大罪的帽子扣下来,就算燕同律再得宠,恐怕也要脱下一层皮。
当晚勤政殿内灯火通明,燕同律直直地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整整一个通宵,孝安帝既不出声阻拦,也未下旨重罚,只是淡定地批了整晚的折子,好几道旨意直接下达至中书省。
芸皇贵妃爱子心切,又恐前去求情,更生事端,在碧落宫中,已哭昏过去数次,还惊动了圣文皇太后。皇太后亲自前往御前,晓以利弊,夸赞替燕同律人品贵重,端德有方,是个克谨恭俭的好孩子,劝其念在此番军功的份上,网开一面。
孝安帝生性多疑,尤其年老更甚,得知此事后,原本极为恼怒,不仅收回了册封太子的诏书,而且还意欲撤销其监国之责。但事从权宜,耿原的确怠于职守,若不出兵援助,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大捷,一举消除北陵这个祸患。
况且皇嗣之中唯有他的德行最为出众,自己心中也最为满意。于是,便借着太后递过来的梯子,顺坡下驴。翌日清晨,一道明旨传遍朝野,皇四子燕同律因违律强行调兵,私自斩杀重将,犯下重罪,但念其忠心可鉴,又立下战功,此番不奖不罚,功过相抵,在府中自省半年。
当晚,桓英公公亲至信王府,取回之前赐下的监国皇子服。
燕同律领旨谢恩后,闭门不出,每日里闲庭散步,约三五知己,饮酒下棋,赏花论琴,其中自然少不了心怀愧疚的沈月明和燕朝歌,就连久病卧床的萧简,在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也偶尔出府一聚,笑闹争吵,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逍遥自在。这段日子也成为了数年之后,午夜梦回时,燕同律心中微暖的亮光。
定武侯府在大显开国时,已是一品爵位,历经三代不衰,如今圣宠优渥,可谓是顶级的门阀显贵之家。高门森冷,门第甚高,一天之中,鲜少有人来访,孰知今日一大早,便来了一位客人。
“你真的决定了?”,萧简认真地问道,他大病初愈,神情中隐有一丝倦怠,却也掩不住这一身的风华,如流云淡彩,少室晴雪。
俊雅的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言道:“父亲智敏多慈,临行前仿佛早已料到今日之事,还特地嘱咐我,万一他出了意外,就让学生来找萧大人。前几月,大人出征在外,幸而今日得见”,青衫少年郎,容色如玉,赫然是工部侍郎闻弦意之子,闻绍。
说到这里,闻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递了过去,说道:“这是父亲的贴身侍卫,冒死送回的湘河决堤的真相。父亲精通水务工事,对此事早有怀疑,亲自前往查探。果不其然,竟是有人故意捣鬼,在湘河的上游拦坝蓄水后,又暗中炸毁堤坝,水势陡然湍急,冲破河道,最终酿成大祸,此人便是平武侯何镇”,闻绍满脸悲愤地说道。
“而且,我曾偷看过父亲的手札,他怀疑此事并非何镇一人可为,其背后恐另有黑手”,他补充道。
萧简翻看了几页,问道:“送信之人可还在?”,闻绍神色黯然地摇摇头,道,“他伤势过重,当晚便去世了”,萧简轻叹一口气,说道:“何镇乃世袭军侯爵位,在军中效力多年,与各卫的统帅相熟,尤其是与前兵部尚书耿怀忠过从甚密,听说何家还有一位姑奶奶,嫁到了耿家。只不过,耿怀忠已死数月……”,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一震,耿怀忠之死本就疑点重重,莫非另有隐情。
“对了,闻绍,那侍卫可曾说起你父亲的消息?闻大人他……”,萧简见他双眉紧锁,脸上并无半点喜意,便知闻弦意恐怕凶多吉少。果然,只见闻绍眼眶发红,面色含悲,“父亲并未曾幸免,等学生赶到时,他只剩下了一口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闻绍隐忍多日,此时萧简出言相询,方觉悲从中来,他语带哽咽地说道:“父亲嘱咐我,不可将他的死讯外泄,以防打草惊蛇,我便将偷偷地将他葬在城西三十里的越秀坡,让他能够日夜地看着咱们大显的皇城,等着他沉冤得雪,大仇得报的那日”。
萧简点点头,叹道:“闻大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显有过半的水利工事皆由他督造,坚固无比,历久弥新,只可惜为奸人所害。如今耿怀忠已死,平武侯又颇得皇上欢心,此番定兴卫功劳不小,信王殿下虽是无奈,但的确擅自诛杀了定兴卫的主将耿原,皇上为了安抚军心,平衡利害关系,必然会对何镇恩抚有加”,他拍了拍闻绍的肩头,继续说道:“此时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不过”,手指轻扣杯沿,“也并非毫无办法”。
闻绍眼前一亮,急声问道:“是什么办法?萧大人教我”,萧简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同盟最大的弱点,当然还是利字当先,虽是联盟的基础,亦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闻绍心如电转,瞬间想通此间关键,深吸了一口气,眉间舒展,嘴角微微弯起,仿佛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走上前去,躬身为礼,道,“还请萧大人成全,学生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