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婆搂抱着刚刚打包好的母亲，看着母亲那粉嫩粉嫩的小脸自言自语:“你真是个生命奇迹。你那同一胞的哥哥在你娘肚子里硬是没挺住，不想你娘平时常跟我说的一句话‘他（指你爹）只知道打牌，要个男孩干什么’当真应验，闺女你却偏偏活了下来。‘“
大舅外公二舅外公看着他们逝去的大姐流泪，又望了望这个女婴，说:“莫非是你克死了我们的大姐！”
“别胡说！你们大姐是累得太厉害了，加之产后虚亏，失血而去。与这可怜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以后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兄弟要好好把她供养大，要对得住你们死去的大姐！“
外婆的后事是在庄上的大礼堂举办的。因为那里的习俗是出了嫁的女儿死在娘家不吉利，在娘家办丧事更不吉利。
那时，正在走兵，庄上的大礼堂住了许多外地来的兵。云细上山的前一晚，也还算是热热闹闹一晚上。
庄上大礼堂里，香雾缭绕，许多男丁们都在那里守着夜，有人起了夜歌:
打扫堂前地，满堂炉内香。道场真果散，奉请唱歌郎。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谁人制立起屋上梁。谁人制立开挖池塘，谁人制立杀猪宰羊。谁人制立男女成双，谁人制立写读文章。谁人制立打鼓闹丧堂，黄道开张日吉时良。
有人回答:鲁班制立起屋上梁，香祖制立开挖池塘。张公制立杀猪宰羊，月老制立男女成双。孔子制立写读文章，田家制立打鼓闹丧堂。
都来都来带把梳来，梳起东边雲来雨来。
雲来雨来锣鼓相催，
鼓打一槌惊动天。
鼓打二槌惊动地。
鼓打三槌惊动三官大地。
鼓打四槌惊动四值功曹。
鼓打五槌惊动五子行孝。
鼓打六槌惊动六合同春。
鼓打七槌惊动麻兰七妹。
鼓打八槌惊动八大金刚。
鼓打九槌惊动九牛大造。
还有两槌歌不打，生人不打死人锣。
不知雷在哪里来，不知雨在哪里来。
……
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唱，夜歌不停留，大舅外公二舅外公都在人群中穿行梭，这里招呼一声，那里又点上一根烟。只有满舅外公躲在灵堂后面低低地哭泣着:“大姐，大姐。呜呜呜！“
敲锣。打鼓。喇叭。唢呐。
这样吹吹打打热闹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要送云细上山。
那天是四月初八，天马山上笼罩着惨白色的云雾，使本来阴沉的天气更加清冷，令人生寒。
灵柩到了半山腰墓地时，天公也悲泣，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大概是悲戚外婆遇人不淑的凄凉，抑或是痛哭母亲没有亲生母亲疼爱，抑或是哭泣母亲的人生的无处可去，连亲生父亲也不见影儿？
还在襁褓中的母亲自然不知道哀伤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忧伤自己无尽的未来。
人们回来后，也有来老外婆家里来看看的。看一眼，摇摇头，说:“多可爱的孩子！可怜，可怜，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外公在母亲出生那天愤愤地说着“明明是一个带把的，怎么就又没了呢？“他东一脚西一脚地出了老外婆家的门。他来到镇上的赌坊，吆喝着:“来来来，好好的来一局！好好的一个儿子又没有啦。我开大的！“
这是镇上最有名的赌坊。里面烟气酒气槟榔气混杂，甚至还夹杂着赌客们的鞋臭味。外公家本来有五十亩地，有二十亩地就是在这里输掉的。
外公好赌，收不了手。先是输掉了父母给他留下的现大洋，现在他又开始把田地作本押注。满舅外公终于在镇上的的一个最大的赌坊找到了外公。“姐夫，姐夫，大姐怀的是龙凤胎，你走后，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此时他正输呢，眼神呆滞，但又显得不服气。两只眼睛熬得带着血丝，眼白也有些泛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由于烟熏，已经变得蜡黄，现在正夹着一支烟。这几天他恐怕一直是混在赌场吧。
“什么?又生了个女儿？我有女儿啦！好！好！可是女儿又能做什么？“外公没站稳，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满舅外公边哭边去急扶他，“姐夫，走！你回去吧，娘要你回去。“
外公随着满舅外公回到老外婆家，看着他襁褓中的女儿粉嫩粉嫩的小脸，竟也说道:“有个女儿多好！“
“你看，多好！她看着你来了，笑了！你看你看。你是她爹，抱抱她！“老外婆把襁褓中的母亲递过去，外公也忍不住去用双手托着，看着这个可爱的小粉团，凑近去闻了闻，“你是我的女儿咯！“
“娘，这闺女这么小，我怎么带啊？“可是，外公最后还是这样回绝了老外婆的商量。
母亲就有一个如此狠心的糟糕的父亲！
“娘，你帮我带着。我每个月给你一个大洋。“外公不断地求着老外婆。
“我带着吧，你隔一段时间过来看看她，至少让她知道她还有个父亲。”老外婆也舍不得母亲。就这样母亲一直住在老外婆的家里。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老外婆只要带着母亲，家里的杂务琐事都是大舅外婆二舅外婆做了。老外婆是靠着米糊喂养着还是婴孩儿的母亲。
大舅外婆走过来，看看母亲吃米糊，“妈，你看小家伙吃得多好，也不挑。真好带！“
“是啊，真庆幸她好带！家里的事情全靠你和你弟妹打理。一大家子人，也难为你们啦。“老外婆边喂米糊边赞扬大媳妇。
“妈，你这一大把年纪，带着这嫩毛毛，哪里还能让您忙这忙那呐！“
老外婆只对大舅外婆笑笑，也不言语。看着逐渐长长长大的母亲，不时地流泪:
“可怜的闺女！你娘就丢下你和我老婆子走了。你可一定要健康长大啊！还有你那可恨的爹，也不知他几时来看你?“
此时年幼的母亲只会吸着手指。
有一天，外公来啦！带了两斤肉，和一袋奶糕。没进门就喊:
“娘，我带吃的给我闺女啦！还带了两个银元给你。“
他看年幼的母亲长得很好，抱着母亲亲，“有个闺女真好！“
直到母亲三岁多，外公都是隔三差五会带着奶糕来看母亲。听说这一段时间外公也没输多少田地。每当外公来看时，母亲也开心，“爹““爹“欢快的地叫，趴到外公的膝盖上撒欢，甚至去捻外公的鼻子。
一九四二年刚过完春节，日本兵进了洋溪村抓壮丁。各家各户有男丁的都要去当壮丁，去给日本人干活。各家各户的鸡子狗子都被追得到处飞到处跑。
刚刚过完元宵节，老外婆让三个舅外公和两个舅外婆都悄悄的躲进了红薯窖里！老外婆抱着年幼的母亲颤颤兢兢地跪在堂屋里，口里不断地喊:“兵爷行行好，兵爷行行好！留着我们的命吧！鸡栏里还有五只母鸡，你们都拿去吧“。日本兵来到家里乱刺乱找，没找到男人，捉着那几只母鸡扬长而去。
外公呢，过元宵节喝了点酒，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镇上的赌坊。日本人岗村上男带着几个日本兵来到赌场抓人，当时外公正在拿着牌九，气鼓鼓的，因为输了三十亩田地。日本兵哄笑着涌过来，“你的，什么都没有啦！跟我们劳动去！“最后外公被几个日本兵抓走啦！
没过几天，有人发现外公被日本兵枪毙在衡山县岭坡坳上，听说外公是嚷着要回去看闺女想逃跑被日本兵抓住枪毙的。
以后每隔个把月，年幼的母亲就会问老外婆:“外婆，我爹怎么还不回来看我啊?“
老外婆总是梳着母亲的小辫儿，流着泪说:“你爹啊，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