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季风全身戒备地走近来,卫长恨眼中露出一种绝望之色,就像英雄末路、虎落平阳的那种无奈和绝望。
仇恨是相互的,仇杀也是。所谓的仇杀,指的是有仇当杀,有仇必杀,杀的时候既可以阴狠卑鄙,也可以光明正大,这本就是只求目的不求手段的时候。所以你若要处心积虑地杀一个人,对方杀你,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想不到季风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脸上反而充满了惊讶之色,“你受伤了,谁伤的你?”
卫长恨拒绝回答,他和他之间,势不两立,无话可说,若要说话也不用嘴,而是用剑。
季风又道:“我武功虽不如你,但此刻杀你,易如反掌。”他说的是事实。
卫长恨反而闭上了眼睛,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要杀我,我却不想杀你,我也知道此时若不杀你,日后你还是会杀我。”
卫长恨阖眼不睁,“你既已知道,何不动手?”
“因为我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
卫长恨倏地睁大了眼睛,眼里泛出了怒火,就像燃烧的火焰,厉声喝问:“既然你不想杀我,为何狠下心来杀了小儿?”
季风眼中露出一种如遭酷刑的痛苦之色,“我不想杀他,我看见他时,他正在强暴一名村姑。”
卫长恨驳然色变,须发猬张,就像濒死之狮,余威仍在,怒斥道:“胡说八道。”
“我没有。”季风否定了他的话,“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换作别人,也会出手的。”
卫长恨是一方之雄,行事虽然嚣张乖戾,却极其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像孔雀一样,翠羽自珍,翠羽自洁,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他知情达理,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是的,他没有做出这种事。”季风一脸愧疚。
“既然如此,你为何歪曲事实,往死人身上泼脏水?”
“因为他被村姑点中了穴道,只能任人摆布,造成了强暴的假相。”
卫长恨目欲喷火,“鬼话连篇,他既然能点中小儿的穴道,便能一刀杀了他,何必多此一举?”
“我想不明白的也是此事,她为什么假借我的手除去令公子?”季风一脸懊恼,他真的想不通。因为想不通,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才被卫长恨误解,他不希望得到原谅,却希望能得到理解。
卫长恨唇角沁血,紧抿着嘴唇似在压抑着内心的仇恨,他的眼睛里怒火迸溅,像礈石敲打着礈石。他离开总舵,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是为了办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本不愿带着卫闲云,奈何他年轻贪玩,缠着他不放,他溺子极深,遂答应了他的要求,卫闲云便四处游逛,他办完事情来寻,没想到却是人鬼殊途。
季风的目光直视着卫长恨的脸,他的脸灰暗、颓败,半现死亡的影子,缓缓地道:“还是刚才的话,我此时杀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相信你也明白你此时的处境。”
卫长恨明白,他一贯不是个糊涂的人。
“我宁可冒着日后被你杀死的危险,也不杀你,因为我就是要你相信,我没有说谎。”他的眼神诚恳,真挚,充满了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卫长恨直直地看着他,眼中的怨毒之色渐渐地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这种情感之复杂,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是理智与仇恨、仇恨与信任的冲突。
季风眼睛四下环视,然后回头问:“奇松、劲竹呢?”
一提到这两个人,卫长恨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端恶心极端憎恨的表情,就像看到了茅坑中的蛆虫,嗡嗡不息的苍蝇。
季风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他俩下的手。”
卫长恨咬牙道:“这两个人看似高雅,其实卑鄙;看似淡泊,其实懦弱,因为怕我说出他们贪生怕死的丑态,便罔顾十几年的交情,向我下手。”
原来当时他穴道被制,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可当他看到两人狰狞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两人的用意,他冒着筋脉尽断的奇险,强行提气冲穴,幸亏天佑善人,他居然成功了,他一冲破禁制,奇松、劲竹两人立即动手,他于气息紊乱之际伸手还击,自然不敌,受了重伤,仗着一手碧血飞针保命,居然逃脱了。
明白事情的原委,季风心里一阵惊愕,人心的叵测,他不惮以最恶毒的想像去推测,却不料所得的结果仍是意外,看来,高尚还有上限,无耻却无底线。
他的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还少,还不知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人心,不经历过最严峻的考验,不到最危急的关头,根本不知是善是恶,是魔是佛。善恶本就是一念间,魔和佛的距离也不过是一纸之隔。
日已西斜,透过摇曳的枝缝叶隙,留下条条淡金色的光线,像缕缕拉直的金丝。地上的杂草映着斑驳的树影,忽明忽暗,林中更显清幽,四周野虫唧唧,风摇草木,飒飒有声。
在这片寂静如死的山林中,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人耳力极聪,虽然那脚步声并不比蟋蟀穿行在草叶中更清晰,但两人听得分明。于是两个人的脸色齐刷刷的变了。
卫长恨脸色改变的原因是他听出了来人是谁。如果你对一个人足够熟悉,不仅会了解他的容貌、性格、嗜好、习惯,甚至包括呼吸的频率、走路的声音。
季风脸色变化的原因是他看懂了卫长恨脸色变化的原因,便已判定了来人是谁,来人不仅武功超群,而且心狠手辣,没理由尚可杀人,更何况是手沾人命的自己?
他绝不给来人“替天行道”的机会,让他们沽名钓誉,去骗取别人的尊敬。
这里山高林密,野草繁茂,山石攲枕,杂藤野蔓四处攀爬,人伏在地面就像巨锦寻找线头一样困难。
季风伏下身子,骈指如风,在卫长恨胸前的穴道上跳跃,频戳急点,又顺势点中了他的哑穴,他扒掉卫长恨身上的锦袍,将自己连人带刀一齐裹在里面,随手又抄起他那柄又长又厚的剑,偃卧在草丛,动也不敢动。
他点住卫长恨的穴道是因为他不完全相信卫长恨的话,若他说的是假话,放声一喊,自己势必陷入包围之中。
地面潮湿腻滑,散发着一股腐叶的霉味,他将脸贴在冰冷布苔的石头上,仔细倾听。来的是两个人,两人的脚步轻巧、谨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备突然的袭击。
突然,其中的一人停下,鼻孔丝丝地抽动着湿润的空气,似在嗅什么,然后说了一句,“有血腥味。”赫然是劲竹。
季风嘴里又苦又涩,像塞进了一把陈年腐草。
事已至此,已无法再藏下去。他凑近卫长恨的耳畔,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我引开他。”随即解开他的穴道,然后伏着身子猛然蹿出,向山上蹿去。
随着一阵草木急摇,人已现踪,季风专门穿行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在极快的速度中,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朦胧。
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希望这两个人把他当作卫长恨,他也希望这两个人能够追过来,为卫长恨逃走争取机会和时间。
奇松、劲竹发出叱喝之声,人斜刺里追过去,竟似登萍不摇,履水无波,人踏着草尖花枝,宛如风中柳絮,毫不受力。
流风飞絮大法。
季风的身法似狡兔,似灵狐,辗转在密密麻麻的林木里,兜转在重重叠叠的草稞中。
奇松、劲竹如专门攫兔的苍鹰,专门猎狐的灵犬,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
奇松又是一声大喝,劲力内蕴,骤发足下,人如苍鹰般地掠起,御风急进,以誓在必得的姿势急扑季风。
季风在草丛中一个翻滚,反手薅掉一把茅草,随手掷出,这一掷,神完气足,手法奇巧,茅草以明镖暗箭般地射出。
草柔,草嫩,既不会伤人,也不会杀人。
可是这一丛草镖却不是这样子的,草茎飞出,奇快无比,草身竟不住地蜿蜒抖动,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幻化成一篷淡绿色的影子,空气被切割,发出利器破空的尖啸声。
真正的高手,不拘于物,只要运用得法,草木竹石,皆可发挥出长枪大戟的威力。
骤遇突袭,两人不乱,劲竹驻足凝步,手中的金风细雨剑化作一团金色的光雾,在摇转振颤中绞向那束草镖。
奇松身在空中,手中寒光折铁剑化作一条暴戾的怒龙,兜向迎面而来的绿镖草箭。
茅草突遇剑气,猛地在空中一滞,随后齑粉成碎沫,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就像下了一场绿雪。
剑来了。卫长恨那柄既宽且厚的剑,竟是脱手掷出。
是剑,也是箭,仿佛搭载在几万钧的巨弓上,被千百人协力引满,骤然射出。
剑一射出,空气中引起了一种奇异的震荡,仿佛肉眼可见,栗栗抖动,林风突遇劲风,猛然反卷,摇得茅草伏低,山花婆娑。
这一剑,威烈,刚劲,悍霸无比。
劲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本胜券在握,当然不必冒险。
奇松身在半空,无处闪避,他断喝一声,寒光折铁剑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乌光,准确无误地叮在那柄剑的剑尖三寸处。
那是剑心,也是力量积蓄的源泉。剑心受击,剑身蕴蓄的力量即时崩溃,剑尖的方向骤然歪斜。
季风忽地从草丛中跃起,就像被几百人合力抛出,身法奇快无比,右手持刀,自左而右反手撩出。
一道淡碧色的光芒无限延伸,暴涨成一道绿色的虹,远摧树木近斩人,刀锋过处,空气奇迹般地裂开,如同被一道绿障隔成两个世界。
奇松强提内力,劲力运到极处,手中的寒光折铁剑幻化成重重剑山,道道气墙,剑气潇潇,高处枝摧叶残,低处茅草断裂纷飞。
刀剑甫一交接,欲实未实处,刀尖又起了一种神奇的变化,就像被巨大无匹的力量弹出,方向立变,斜斜地在卫长恨那柄还未遁出的剑柄上一点。
剑柄受力一转,剑尖又回复了方向,突地化作一道闪电标出,扑地一声穿透了奇松的左肩,巨大的力量并未抵消,又带动着他的身子倒飞出两丈多远,落在劲竹身边。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奇松甚至连来人都未看清,便已伤。
他刺了卫长恨一剑,现在也被卫长恨的剑刺在相同的位置,而且他的伤口比李长恨还大,因为卫长恨的剑比他的剑宽,比他的剑厚。
难道这是报应?
他从不相信报应,所以平时才放心大胆地作恶,肆意作恶的人是不会相信报应这回事的,因为他心不懂得敬畏,敬畏天道,敬畏生命。
他吃惊地看着来人,竟然发现伤他的人不是卫长恨,而是季风。
这两个人本该势如水火、绝不相容才对,他怎么穿着卫长恨的衣服,用他的剑?
难道他已杀了卫长恨?
可是他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强烈的痛苦占据了他全部的思想,一时之间,竟盼着自己晕倒,好解脱这种非人的痛苦。
性格懦弱的人,总是对痛苦特别敏感。
劲竹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竟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他本有机会替奇松硬抗这一剑,却因事发仓猝,敌情不明,一种明哲保身的想法主宰了他的思想,让他做出了不进反退的举动。
等到他看清来人是季风时,他脸上的恐惧瞬间消失,他见过季风和卫长恨交手,心里权衡过季风刀法的高低,和自己相比尚逊一筹,所以又恢复了先前洒脱傲岸的风姿,他擎剑在手,厉声喝道:“抛下你的刀,饶你不死。”
季风的脸上现出揶揄之色,“你的话比婊子的甜言蜜语还不可靠,十几年的交情你视如尘芥,真不明白你高雅如仙的躯壳怎么包住你肮脏腐臭的心?”
劲竹脸色骤然变了,变得阴沉狠戾,脸上肌肉不停地跳动着,就像潜伏着无数条小蛇,这一刻,他的伪善面具终于被剥了下来。
他嘶声道:“辱人甚于杀人,杀人夺命,辱人搓心,命可夺,心不可搓,辱我者,必杀之。”
话讫剑起。人急旋,化作龙卷,剑突然消失了形态,弥漫成白雾,围绕在他周围,像法力无边的神仙大士在操纵着瑞气祥云,作炫舞变幻之能事。
旋到极处,人也消失了,变幻成几十道依稀可辨的影子,剑气无限外放,似光的辐射,高处的木叶被绞碎,竟不下坠,反向高处弹起,形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绿幕。
季风似也抗拒不住压力,不住地后退,他看得出,这蓄力无比的一剑,必然是惊天动地、毁天灭地的。
白色的光团猛然离地摇拔,卷向半空,升到三丈处,向季风头顶直直地压下来。
势如山摧树倒,江海倒悬,又如天地交合,无限挤压他的空间,令他无地容身,无路可退。
季风猛地深吸一口气,他的头发忽地向上荡起,微黄的脸庞蓦然转黑,黑如墨的精华,夜的魂魄,手中的绿竹及时飞出,挟着无穷的绿意和无限生机化作雷的震荡,电的游走。
刀一射出,空气剧烈地向外膨胀,透明的空气居然混浊可见,刀过处反而形成了一方透明的真空,地上的茅草齐根尽折,被牢牢地压在地面,甚至连石头都发出了呻吟欲裂声。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刀。
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大响,惊天动地,宛如千雷耸动,万鼓齐鸣,天空似被割裂,大地颤栗不休。
季风的绿竹刀突然失去了颜色,还原成实质,被无限剑劲撞得凌空倒飞,白色光雾依然笔直垂落。
季风左臂的银链离臂而出,化作一条妖异奔腾的银龙,蓦地缠住绿竹的刀柄,劲力催处,竟然反转方向,鼓荡而出。
万千眩目的银弧瞬间撕破了林中的幽暗,丝丝的惊啸宛如千百竹笛奏响,此起彼落,透过树隙的日光完全被绞碎,化作无数朵流萤,明灭闪烁,犹如薄雾挟卷着的磷火。
那团虚空的白雾渐渐地消失。最后变成人是人,剑是剑。
剑依然明亮如水,森寒彻骨,人却变得萎顿憔悴。
劲竹的手有些发抖,刚才那一剑,是他全力以赴的一剑,已包含他全部武功的精萃,却没有击倒敌人。
季风的情况更惨,他左手的虎口已被震裂,鲜血循着微抖的手滑落在刀锷上,嘴角沁出的血线不受控制地沿着下颌流下,浥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