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只有大地是真实的。
这个灰衣老人是谁?瞧他的本领,似有通天彻地之能,为何自己从未听到别人说起?
在山中,师傅不仅传授他武功,闲来无事时还给他讲了不少江湖上的奇闻秩事,名人大家,为何没有提起他?
难道他是位深藏功与名的隐士?看他身上散发的邪气却又不像。
是进,是退?前有狼,后有虎,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可是很快地,就有了答案,他的那柄绿竹忽地发出一声龙吟,竟然离鞘倒拔,弹出两寸,竟像看见了势不两立的仇人一样。
他一回头,便看见了来人,苏奇峰。
苏奇峰没穿官服,着一身蓝色便装,脚上穿着一双鹿皮登山靴,倒裹千层浪的绑腿,正适合行走荒山野路,这无疑显示了他的决心。
对苏奇峰的追踪能力季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阴魂不散,怎么又是你?”
苏奇峰手捋墨须,一脸正气,“只因妖孽横生,乱纲败法,我便要擒凶矫法,维持纲常,还清于法,还明与律。”
一丝苦笑漾在季风楞角分明的脸上,“愿你口中所言,是你心中所想。”
这句话的嘲讽之意非常明显。世上本就有不少衙吏徇情枉法,徇私舞弊,假借手中的权力,干着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勾当,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做得却卑鄙下流,无耻之尤。
他痛恨这种两面三刀以权谋私的人,在他的眼中,这样的酷吏反而不如剪径的强人,至少强盗做事不用遮遮掩掩,坏得正大光明。
苏奇峰脸上并没有愠意,只是淡淡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持身于正,心中敬法如神,便可浊雨不留衣,污泥不沾身。”
季风站了起来,“看样子,你是势在必得?”
“至少不会空手而归。”
季风又抽出了那柄绿莹莹的绿竹,“我虽然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但这一仗还是要打的。”
苏奇峰瞪大了眼睛,脸上不怒而威,“怎么,非要看见棺材才能死心?”
季风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人之温顺善良,是因为有路可走,到了穷途末路,便会铤而走险,险中求生,所以你千万不要把一个人逼得无路可走。”
狗急跳墙,羊急了也会顶人。
苏奇峰却是不屑一顾,“萤火之光,也敢争辉?”
季风模仿他的态度,“今日之战,你也未必稳操胜券,你是尽职,我是拼命,性质不同,我虽无胜你的可能,却有两败俱伤的把握。”
苏奇峰的脸色变了一变,他终于看出了季风困兽犹斗、誓死反抗的决心,这种决心不可小视,往往能激发人的全部潜力。
一个人的潜力有多大?不知道,但绝对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一个壮汉可以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因为他身陷绝境,不反抗会落入虎口;十个汉子可能摁不住一个疯子,因为疯子无知无畏,不惧生死,所以潜力激发,能量释放,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这种力量有多大。
季风哈哈大笑,笑得开心极了,笑声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嘲弄之意,“你怕了?原来办案如神擒凶无数的苏大捕头也有害怕的时候。”
这无异于侮辱,天上地下,还没有人敢这样侮辱苏奇峰。
苏奇峰神色没变,目光中却射出尖针般的寒芒,背后的神火刀忽地离鞘而出,似划出一道艳丽的火线,他伸手抄住。
先前动手,他用的是圣水剑,难道这把刀的威力比圣水剑的威力还大?
苏奇峰一握住刀,威严的神情变得高贵而冷傲,他的气势在无限地增长,更绝的是他手里刀,红光隐隐,刀劲潇潇,似有无数焰火沿着清晰可见的筋络流窜不息,又似汲取了晚霞的精魂澹荡不绝。
他断喝一声,手中的刀适时劈出。
这一刀,速度并不快,注重的也不是技巧,而是威势、霸气和那种沸汤泼雪、无坚不摧的力道。
在绝对的力道面前,所有的技巧都是微不足道的。
刀一劈出,空气奇迹般地波分浪裂,完整地分成两半,一条火线贯天彻地而来,刀未至,灼人的气流已先到,就像洪炉倾覆,热浪四溢,令人肌肤如烤如炙,痛不可当。
季风并不力扛,人倏地向左横跨一步,脚步疾如风转,右手的绿竹漾起一道清丽的光芒激射而出,就像落花前佳人的倩影,美丽而萧疏,点向神火刀的刀心。
打蛇打七寸,打狼先打腰,这已不是单纯的技巧,而是包含天地间某种神奇的至理。
双刀相接,欲实未实,神火刀忽地起了一种变化,刀刃一翻,方位立易,由立劈到横斫,速度猛然变快,快如天光投影,惊芒抖动,不可思议。
绿竹猛地缩回,缩到胸前,复如灵蛇般地蹿出,自上而下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格住了神火刀。
格住了刀,却格不住刀劲。一股强劲至极的刀劲破刀而出,又虚空变幻成焰火燃烧,似被神手操纵的真火,夹成薄薄的一片,猛然斩至。
季风的刀在外,胸前已是门户大开,回挡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有形无质的焰火之刀拦腰横斩过来。
他突然伸出左臂硬挡了一记,只听当地一声大震,无形之刀斩在左臂的精钢铁链上,刀劲骤然碎裂,分散,化作无数朵焰火,虚空燃烧。
季风的左袖、衣摆上也立即着了火,竟然拂之不灭。
神火刀刀势一变,乘势而上,刀光如****般缭绕不息,刀劲如大漠狂沙般漫天卷地,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天地间流窜着凄绝艳绝的焰火之花,垓心中的季风就像花心嫩蕊,偶然透露出一点盎然的绿意却又即刻湮没在熊熊的烈焰里。
一时之间,季风宛如置身在火山的熔岩里,又似误坠到八卦炉,周围全是火焰,他胸闷欲窒,却不得不忍受肌肤彻骨连心的痛苦,他的衣服在燃烧,头发也在燃烧,面对苏奇峰危岩落瀑般的攻势,竟然腾不出手来灭火。
他这才体会到神火刀的可怕。
现在他的形势岌岌可危,就算他能撑住苏奇峰的攻击,也承受不住身上的火烧。
这样不行!
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狂吼,全然不顾对方的攻击,手中的宝刀绿光陡盛,化作一道厉烈的碧影,以羿射九日的威势射出。
左臂的银色铁链激荡而出,像出海灵蛟一样在空中蜿蜒蚓曲,破地冲天,突破层层焰火,直噬苏奇峰。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是高手所不屑为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有何意义?
所以这种方法通常很有效果。果然苏奇峰刀势一收,一式海天一线,亦闭亦封,挡住了绿刀银链的攻击。
包围在季风周围的焰火烟消云散,季风乘势后跃而起,飞蛾扑火般地跃进了身后那个诡谲的大阵。
他宁可困死在阵中也不愿活活被烧死。
他在地上滚灭身上的火焰,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痛,十分难忍,想必已是炙出粒粒水泡,抬眼望去,阵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阵中的浓雾已消散,黑如暗夜,阳光消失了,周围俱是隐约的影子,每一棵草木,每一块石头,都似变成了草妖石怪,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冷风似从地狱中刮过来,令人魂凄胆丧,寒不胜衣。就在他正要用刚才脱困的法子向阵中深处纵跃过去的时候,眼前一花,那位灰衣老人一团妖雾般地涌现在眼前,面如白垩,发如墨染,一双眼睛流光幻彩,绚美妖冶。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他可以看到老人鼻孔呼出的两道白气,更甚至可以嗅到老人身上散发的腐尸般的死味。
他吓了一跳,出自一种自我防护的本能,挥刀横扫,哪知老人不闪不避,竟似不知这一刀可以开碑裂石。
一刀过处,老人断为两截,没有鲜血,也不见内脏,刀口处反而有股股妖气喷涌,老人脸上没有痛苦,眼中的七彩之色反而更加艳丽。
季风疾退了三步,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只见老人身子似水汇,似泥捏,可以自动融合,自动接续,又连成一体。
更神奇的是老人又向前跨了三步,鼻尖几乎贴到季风的脸上,季风伸刀抖动,连连平削,老人被斩得支离破碎,脸上却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毫无痛苦的样子。
季风伸手摸出,手臂竟然从灰衣老人的胸膛穿过。
原来是幻相。
他又是鱼跃而起,升到高处,只风老人在远处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就像大画家在欣赏着自己的一幅佳作。
人在远处,看上去如在身前,人在身前,看上去却如在远处,这种功法,叫咫尺天涯大法。
这是一种神奇的功法,既可以缩地成寸,又可以扩尺成丈,天涯秒变咫尺,咫尺远如天涯。
远处的老人忽地伸出右手,五指舒张,手臂竟然可以无限延长,似从天涯海角中探出,穿林度叶而来,抓向季风的咽喉。
季风警告自己,“这是幻觉,不可上当。”
谁知这一抓竟是真的。就在他一念未落的时候,老人冰冷坚硬的手指已触及到他的咽喉。
不好。多年习武的生涯煅造了他敏锐的反应,身子如蛇般向后扭曲,脚下踏着虎步疾转,手中的刀横扫而出,疾快无比。
趁着手指尚未抓实的间隙,他做出了情同拼命的反击。
这一刀,至轻,至快,他不求伤敌,只求自保。
果然,那只神奇的手突地消失,就像光灭影失一样,让人不可捉摸。
灰衣老人咭咭地笑着,笑声里充满了戏谑之意。
季风就像陷阱里的一只野兽,基本失去了攻击的能力,只能接受他的戏耍、玩弄。
季风气不可抑,腾身而上,化作一只浮虚滞空的纸鸢,手中的银链夭矫奔腾,卷起一道道银色的光影,或扫或戳,或卷或缠,罩向灰衣老人。
老人双袖向外一拂,轻叱一声:“转。”
地上的石头忽地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摧动,竟然在地面自动地挪转滑行起来,花木拔根离土,与之旋转自摇,空气猛地被抽空。
无论是鸟还是纸鸢,如果没有空气,断然无法留在空中。
季风一击未至,人却急坠,银链失去了凭依,方向变了,反向空中卷去。
人未落地,手中的刀化作一道淡绿色的影子,围绕在身前身后,急转成一个绿色的光球,罩住全身。
等到他落到阵中的时候,沾身的草木和石头纷纷被反震出去,他的双脚似踏在云里雾里,脚下无根,毫不受力。
他一个踉跄,忽地躺在地上。
各种青藤随之蠕动起来,动作不断地加快,似万千条灵异的蛇,纷纷向他缠绕。
他挂刀于链,变成以链御刀,在空中急转飞摇,青藤被搅碎,绿色的汁液星星点点地飞溅,像大树的眼泪。
等到一块巨大的石头向他撞来时,他鹞子般地翻身而起,站在石上,人随石转,竟似和石头融合在一起,成了阵法中的一部分。
无论多高明的阵法,只能伤害外敌,却不能自伤,若能自伤,阵法便可自行毁去,阵不成阵。
灰衣老人大感意外,随即又是一声轻叱,“聚。”
循着五行方位移转的石头忽然自四面八方向季风涌聚,就像受到了大力的吸引,翻滚着、撞击着、碾压着,形成一股泥石洪流轰然碾至。
季风左手执链,右手握刀,猛地深吸一口气,右臂肌肉虬结,暴涨如柱,然后吐气开声,绿竹脱手飞出,在空中曳出一道艳丽的轨迹,逸向远处。
与此同时,银链猝然荡出,缠住了刀柄,人化身为杨花柳絮,轻若无物,被刀带十几丈远,稳稳地落地。
却仍在阵中。
阵中的天地竟似可远可近,可大可小,如仙人的神掌随意变化。
灰衣老人脸上的戏谑之色消失了,变得凝重起来。
他身循九宫八卦方位自然挪转,左袖作拂风舞柳之式,右袖翻转不绝,阵阵罡风从袖口涌出,化作一缕缕阴恻恻的风,散入到虚无的空气里。
刹那间,阵中形式大变。
黑烟滚滚,妖云密布,黑烟中忽在涌现出无数骷髅头,有实物,有虚物,虚实相间,密如飞蝗般地铺天盖地而来。
季风化链为鞭,在身子周围绞起一团银色的光雾,像一面巨钟,把自己团团罩住,嘴里却发出一声复一声的厉啸。
那是救援的信号,苏奇峰在阵外,他相信,苏奇峰绝不会让自己落入旁人手里。
果然,阵外掷过来一块又一块石头,有大有小,有的凌空飞落,有的贴地滚来,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以物布阵,不过是用一种奇妙的念力操控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激发事物本身自有的一种灵力,用以引发人的幻觉,达到境由心生、外相侵袭的目的,让人在诸般恐怖中走火入魔,自我毁灭。
以物布阵,自然以物为准,一物有一物的机缘,一物有一物的奇巧,所以每一物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才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可是阵中忽然多出了无数块石头,成了累赘,成为阻碍,灵力被残割,事物又恢复了本相。
阵中黑暗隐去,阳光大盛,花木摇曳,微风拂面,天地间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灰衣老人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季风回头望去,只见苏奇峰正站在远处凝视着自己,似有所忌惮,没有贸然冲过来,他叹了口气,自己勉力击退一狮,还有一虎,正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袭来,他只想抛下刀,听天由命,这种疲倦,不仅是来自身体,更多的是来自心理,来自敌人不死不休的追捕,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