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从月亮坊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在青石板大街上,看着洒满月花的路面晶光浮动,竟似铺了一地的银屑,他笑了,世上若真有这么多银子,也就不会有沿街乞讨的乞丐,不会有辛苦劳碌的耕夫,也不用辗转流离地谋生,学塾人满,青楼人空,世上无浪子,处处酒肉香。
可惜,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眼中有银屑,脚下似也踩着银屑,竟觉得地面绵软虚浮,毫不受力,他举步维艰。
他醉了,无论谁喝了三天三夜的烈酒后,都没法子不醉的,他还能自己走出来,那是他酒量惊为天人的缘故。
他酒喝得不少,却没有尽兴,因为他碰到了贾善。贾善是京城里最成功的生意人,城里至少有一半当铺和钱庄是他家的产业,即使不算城里产业的收入,就凭城外的三万亩良田,也能让他赚个钵满盆盈。他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结交极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提起贾善的名号,没有不给他面子的。
面子是一个人身份尊贵地位显赫的象征,也是事业有成的标志。所以贾善获得的尊敬绝对比一个叫化子受到的白眼和蔑视还多。
每次看到他,季风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并不是仇富,而是认为,在一定的时间里,世上金钱的总数是一定的,你多赚一分,就意味着别人少赚一分,世上多了一个亿万富翁,就多了无数个流离失所的乞丐。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城里至少有一半的穷人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挑衅,侮辱,甚至咒骂,他要激怒贾善,然后借机狠狠地揍这个老小子一顿,最好揍得他鬼哭狼嚎,屎尿齐流,替别人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别看那老小子胖如肥猪,却滑得流油,滑得像活了千年的狐狸,不仅不生气,反而一脸赔笑,不住地说着软话,让季风觉得每一刀都扎在棉花堆上,自己反而感到无聊透顶。
他沿着青石板大街信马由缰地走着,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哪里,他没有回家,躲在家中那栋八面来风的破房子里并不比躺在阴沟里强多少,更何况家的概念并不仅仅是一栋房子。
——像酒一样芳香醇厚的亲情,蜜一样甜蜜柔美的爱情,甚至父母善意的责备,兄弟姊妹间的争执打闹,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快乐。
快乐本就是人生的本义。
可惜的是他除了那栋夏天漏雨冬天呛雪的房子外,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紧锣,如密鼓,蹄铁叩击地面,叮叮不绝,有如密雨敲窗,让人倍感警省。
若换作别人,早已让开来路,躲到路边。季风却没有让,他觉得同样是人,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自己为什么要让路?
他不让路,来人便从他身边驰过,两骑停在他身后,两骑绕过身前,兜转马头,拦住去路。来的四人骑术精绝,马匹也训练有素,转瞬间便把季风团团围住。
季风瞪起朦胧的醉眼,看了半天,总算看清了来人。
青衣灰裤皂袍,脚下牛皮官靴,腰悬宽面板门刀,竟是督捕司里的快班捕快。
他一向看不惯这些官差平日里凶神恶煞、飞扬跋扈的样子,对百姓呼来喝去、作福作威的嘴脸,他没好气地道:“好人不拦路,好狗不挡道,你们拦住我不放,莫非不如狗?”
他这是公然侮骂,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辱骂官差。官差代表的是朝廷,是律法,朝廷以法治国,就靠这些人来维护社会的稳定,所以也赋予了他们更多的权力。权力和金钱一样,宜多不宜少,所以大多数官差往往也是法外执法,权外用权,这也是季风痛恨他们的原因之一。
果然这四个官差脸上怒意大作,眼睛里凶光莹莹,齐刷刷地握住了腰畔的刀。
领头的是个脸色阴沉冷峻的瘦子,三十左右年纪,叫龙平,在督捕司七大捕头里排行老七,在百姓心中是个大人物。季风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季风,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的区别。
他翻身下马,迈着官步踱到季风的面前,强压心中的怒火,拱手道:“我不是狗,狗不会施礼,也不懂礼貌,更不会说人话,所以你千万不能把人看作狗,就像我们不能把狗看作人一样。”他拱手并非出于礼数,而是为了配合骂人。
季风摇头晃脑地道:“你不必轻看狗,也不必高看人,狗除了咬人外不会作别的坏事,天下的狗做的坏事加起来也许不如一个人多,所以有时人确实愧不如狗。”
龙平冷冷地道:“你既然如此羡慕狗,为什么还要做人,不去做狗?”
季风叹息一声,声音竟似充满了遗憾,“我也想做狗,可惜,我却少长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胖子官差忍不住插嘴问道。
“狗的腿子,我若长了四个狗腿子,我情愿做狗。”
这里有四个官差,数字对应上了,而且狗腿论“条”不论“个”,他偏要这样说,他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得出。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傻子。
果然四个人刷地一声抽出了宽面板门刀,雪亮的刀锋映着凄清的月亮,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芒。
官差亮刀,一定会有人遭殃。
季风笑了,这本不是应该笑的时候,他却笑了,“官差动手,不应师出无名,不知我犯了什么罪?”
龙平眼中泛冰,盯着季风的脸,“你是不是叫季风?”
季风胸脯一挺,“怎么,名字犯讳了?若真的如此,那也没法子的事,这个名字我已经叫了十几年了,想改也改不了了。”
龙平眼中有火焰在燃烧,冷冷地道:“在月亮坊中,你侮骂了贾善?”
季风反驳道:“怎么,骂人也犯法?其实我更想打他。”
“你是不是也想他死?”
季风承认,“他若死了,城里至少会少放一千万两银子的印子钱,百姓至少节省三百万两的利息,少了这个吸血鬼,城里会少了八成的叫化子。”
龙平眼中的火焰更盛了,他一字一顿地道:“恭喜你,如愿了,贾善已经死了。”
季风吃了一惊,他虽然料到贾善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却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龙平接着道:“他死在王寡妇胡通里,被人用刀削断了脖子。”
季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腰畔的刀,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你们怀疑我?”
“因为你有杀他的动机。”
季风冤枉地叫道,“就算我心里恨他死,也不能证明人是我杀的”。
“所以我们才把你定为疑凶,而不是罪犯。”
季风的酒意似已清醒了一半,“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押回刑部严苛审问,毒刑拷打?”
龙平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声色俱厉地道:“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乘乘地跟我们回到刑部,接受调查。”
看着他们脸上滔滔的恨意,季风摇头道:“不行,到了刑部,疑凶和罪犯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已经得罪了你们,万一你们挟私报复怎么办,到那时我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龙平目光森寒,沉声道:“怎么,你要拒捕?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开平国律法森严,官差执法,若是拒捕,可以当场格杀。
季风当然知道,却不在乎,“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你们的规矩在刑部,我的规矩在江湖,告辞。”
他转身欲走,龙平却偏不让路,其余的三个捕快从马上跃了下来,动作轻灵,身手敏捷。
龙平用刀尖遥指季风的咽喉,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随时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这一势,整刀待发,法度森严,却气象空阔,后势无穷。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但一斑之中,可以臆测出全貎。
果然不愧是督捕司的捕头。
季风深感意外,看来今日的事很难善了,他端立不动,两眼紧盯着龙平的眼睛,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地拔出腰畔的雁翎刀。
他的刀材质一般,式样普通,这样的刀随便找个铁匠就能打出几十把。
可是刀一握在他手中,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人也仿佛高大威武起来。
刀增人势,人予刀威,这一刻人和刀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
四个官差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雁翎刀上,就像刀上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被吸引,再也不能移动分毫,然后四个人的脸色大变。
这四个人居身于官府,混迹于江湖,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之士,早已习惯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怎么会为一把普通的刀而吓得改颜变色?
季风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也是大变。
刀身赫然沾染着不少鲜血,血迹未干,还能从刀锋上慢慢地滴落。季风却仿佛觉得滴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这是件很要命的事,他一向刀不离身,血是怎么来的?
龙平冷笑道:“别说你刚才杀了条野狗,忘了擦血迹.”
身后的一名捕快大喝一声,“现在事实俱在,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官法如炉,人命如山,此时的季风实在无话可说,他知道,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这一刻,说话已失去了意义。
他忽然向后跃出,用脊背迎向身后的两把刀。
这一跃,跃得突然,跃得出乎意料。他舍前取后,等于舍易取难,目的是为了取得先机。
可惜的是这四个人终年在刀丛摸爬滚打磨砺出的经验已经不逊于当世有名的刺客,他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
他一动,两名捕快随即出刀,刀光一闪,两柄板门刀一重一轻、一疾一缓地刺出,直取他宽阔结实的后背。
重则疾,缓则轻。重是为了伤敌,缓是为了防止突发情况而留下的应变余地。
多年来并肩御敌的经历使他俩配合默契,心意相通,无须对视,便已心照神会。
刀一刺出,森寒的刀气千针万刺般地刺在季风的脊背上,如雪如霜,令他遍体生寒。
他身在半空,蓦地向右一个转身,动作飘忽,快如鬼魅,已经超过两个人的反应。
等到面面相对、六目相觑的时候,他已避过了左侧刺来的快刀。与此同时,手中的刀微扬,正磕在右侧的刀头上。
随着一股大力袭来,板门刀倏地上扬,执刀的捕快胸前门户大开,季风的左手长驱而入,准确地握住了他执刀的右手,一握,一扭,一甩,竟是上乘的分筋错骨手,只听格的一声,这名捕快的手腕关节被拧开。一势得手,他的人随即贴地而卧,双腿流云般地踢出,准确得如更圭夜漏一样扫在另一名捕快的脚踝上,随着两声脆响,这名捕快脚踝上的关节也被扫脱臼,双腿失去了支撑,人如倒空的麻袋一样瘫软在地上。
然后便是两声惨呼。季风没有痛下杀手,这两名捕快不过是在执行公务,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他只不过是想让这两名捕快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刀来了!
龙平人轻如风,刀快如风,他疾风一样掠到季风身边,刀花竟似风中搅起的漫天白雪,漾着凄寒透骨的寒意,急斩偃卧在地上的季风。
季风右脚在地面一撑,人如雪橇般地滑出丈余,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挺挺地立起,有如僵尸木魅。
龙平沉腰坐马,以左脚为轴,右脚发力,人如陀螺般地在地上急旋两圈后,身子倏地
滑出,一刀自左而右拦腰横扫。他用的是反手刀,在开平国内反手刀最快的是黄云,这一刀的速度已不逊于黄云。
季风稳立不动,如根扎大地,手中刀闪电般地伸出,刀一伸出,仿佛就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电闪电灭的瞬间,彰显出灵异般的威力。
叮的一声,刀尖抵在龙平护手的刀锷上,刀锷被抵,如同被握住尾巴的蛇一样,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刀能伤人是因为刀动,不动的刀连一只蚂蚁也杀不死。
龙平的刀一滞,人却半步不退,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面上,上身后仰,如欲贴地,同时手腕一抖,震开季风的刀尖,人如依冰面,急速向前滑出,手中的刀自下而上反手撩出,斜取季风的小腹。
这种跪敌伤人的姿势亘古未有,果然季风大吃一惊,眼见下三路被封死,唯有高跃。
他抟身而起,如一飞冲天的鹤,负翅浮游太虚,就是为了寻找一块安全的沃土。
龙平如藤挂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地用刀疾攻劲扫。
季风已失去先机,他因自己的一念之仁而失去先机。如果能准确无误地刺中一个人的刀锷,自然也能刺中这个人的手,刀锷和手本就在同一个位置。
他不想伤龙平,龙平却想伤他。
他是嫌犯,不是罪犯,在被嫌疑的时候总要小心谨慎的,否则坐实成罪犯,冤屈是没法子洗清的。
他在半空一个燕子旋身,头下脚上,手中的刀或挑或斩,时格时挡,避过了这一轮恍如天风海雨般的攻击,然后两人稳稳落地。
龙平的刀势又是一变。他负手握刀,身子侧面对着季风,脚下踩出一种神奇的节奏,像一只善舞的幽灵,围着季风风车般地旋转,手中的刀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光芒,挟着砭肤透骨的寒气,以飙轮电轮的威势急攻季风。
霎时间,季风被无数道辉煌绚烂的电光笼罩着,挟裹着,轮转着,就像一只作恶多端的邪灵在接受上天雷殛火焚的惩罚。
季风心存忌惮,出手时又束手束脚,转瞬间落了下风,他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一个人能够在高手如云的督捕司中混出名头,他的本事绝不是的白给的。
更绝的是龙平似乎看出季风不敢轻易出手伤人的心理,出刀更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而且专攻不守,只进不退,因为心不二用,威力增强了不止一倍。
这样不行。季风忽然一声断喝,喝声高亢激越,带有一种奇异的金铁之声,然后随手一刀劈出。这一刀劈得轻描淡写,劈得云淡风清,这是随心随性的一刀。
心无羁绊,则刀无羁绊,所以这一刀已接近完美。
一道耀目的光华猛然亮起,就像冲破了千隔万阻的朝阳投射在大地上的第一缕光线,瞬间照亮了大地,温暖了人心。
叮的一声清音骤响,龙平的刀被搅飞,化作一条银龙在夜空夭矫飞出。
季风的刀不停顿,手腕一转,刀口向下,刀背向上,斜斜地挑在龙平右臂的腋窝上,龙平不由自主地高高跃起,像抛石机抛出的石头。
季风脚下一转,避过那名未受伤的捕快背后袭来的一刀,随即横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森寒的刀光闪烁在他的眼瞳里,就像朗月下泛银的春波。
这名捕快的眼睛瞪得奇大,嘴巴也张得奇大,一脸惊骇至极的表情,却不是在看着季风。
季风又没有痛下杀手,有什么好害怕的
季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