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两个少女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收回,移到季风身上。
一看到季风,两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愤怒消失了,变成了惊奇,继而又恢复了小儿女的贤淑之态,最后用火辣辣的目光瞬也瞬地看着季风,就像初次看见了男人。
季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问:“你俩叫什么名字?”
绿衣少女答:“幽草。”
紫衣少女道:“晚晴。”
好美的名字,好美的意境,充满了诗情画意。季风心里赞叹。
云袖像看到了他的心里,贴近季风的耳朵道:“你若知道她们姓什么,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们姓什么?”季风回过头来问。
云袖指着绿衣少女道:“她姓屠。”纤细白皙的手指又移到紫衣少女身上,“她姓盖。”
屠幽草,盖晚晴。季风突地怔住,这么美的名字加上她们的姓,就像焚琴煮鹤一样大煞风景。
幽草一双媚眼直直地盯着季风,就像看见了梦中的白马王子一样,“既然你不愿意看到我们刀兵相见,我便罢手了,我听你的话就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表情会说话,传达的是另一种意思,这种意思,只要是男人就会懂。
晚晴也像花痴一样盯着季风,善徕的明眸里充满了柔情蜜意,樱唇轻启,用一种比蜜还甜的声音道:“我们本来是解决问题的,既然你不同意用这种方式,你来替我们解决好不好?”
“好。”季风话未出口,却见云袖用身子挡住了自己,“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好了,关我们什么事?”
幽草和晚晴眼是的敌意尽消,吃吃地笑着,刚才的生死搏斗就像孩子间的嬉戏玩耍。
“生气了,还是吃醋了?”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你?胸那么小,你还是个孩子。”
云袖又窘又气,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她忽然拉住季风的手,转身就跑,跑得比中箭的猎物还要快。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跑了很远,云袖终于放慢了脚步,嘴里恨恨地骂着:“不要脸的狐狸精,无耻之极。”
季风问:“她们拼得你死我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袖不屑地道:“还不是为了男人争风吃醋。”
季风总算懂了,却觉得不值,苦笑道:“天下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何必如此。”
“可是这里的男人快死光了。”
季风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云袖态度十分认真,“这里讲究的是规矩,以规矩开谷,治人,行事,可是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懂得守规矩。”
她的话说得不错,女人天生胆小,容易管理,男人胆大,鲁莽,违法犯禁之事居多,所以死于刑律者往往是男人居多。
在这里,不讲刑律,讲规矩,规矩就是刑律。
季风忧心未消,“我们走了,她俩还会不会再打起来?”
云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不悦之色,“你放心,她俩不会再拼命了。”
“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她俩即使再拼命,也不会找对方了,而是找我。”
季风一脸尴尬和无奈。
山谷的尽头,便是石壁,石壁上有一个一人来高的石洞,云袖拉着季风钻进了石洞。
石洞狭窄,黑暗,却不气闷,幸亏脚下的路光滑平坦,并不难走,但饶是如此,季风仍须小心翼翼地低头,以免撞壁。
季风跟在云袖身后七拐八拐地走了很久,方才来到一个石窟。
石窟很大,三丈见方,石壁上方嵌着一排铜灯,灯光熠熠,烟气随着上方的通气孔逸出,在铜灯下,靠着石壁并排坐着十个人,男人。
这些男人体格精壮,表情凶狠,眼中闪烁着一种恶毒的光芒,看到季风,就像狮群看见了闯入它们领地的雄狮,满是敌意。
可是一看到云袖,眼神立刻变了,变得贪婪和渴望,就像登徒子看见了大家闺秀,恨不得一把扯掉她的衣衫,按在地上蹂躏一番。可是他们的动作却很规矩,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除了眼睛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云袖昂起头,挺着胸,挑衅似地哼起了歌,悠哉游哉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吸引别人的力量,十个人二十只眼睛自左而右地转了半圈,然后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痛苦之色。
有时,近在咫尺却不能实现的欲望,便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痛苦。在一定的年龄中,人经常遭受这种痛苦的折磨,战胜这种痛苦,便成了圣人,战胜不了这种痛苦,便成了罪人。
石窟后面还是石洞,不过这一段的石洞并不长,石洞的尽头还是山谷。
这里的山谷宽阔、平坦,花林扶疏,绿意盎然,有不少木屋掩映在葱郁的树木深处,这里的景致很美,远远望去,有一种深心的寂寥之感。
季风笑了笑,“看来这里的男人并不少。”
“他们不是人。”云袖纠正道。
“不是人是什么?”季风感到奇怪。
“是驴。”
季风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盯着云袖,忽然笑了,“明明是人,你偏偏说是驴。”
云袖不服气,“他们本来是驴。”
“什么驴?”季风仍是莫名其妙。
“人驴。”
“人驴?”季风初次听到这个名词,更加摸不着头脑。
云袖解释道:“木做的驴是木驴,人做的驴便是人驴。”
季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刑具。
难道他们就在这里干巴巴地等着犯错的女子?季风禁止自己想下去。“他们心甘情愿做这种事情?”
“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他们都是犯了小错的人,能留他们一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季风忍不住又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也许他们本来就喜欢这种差事,也许这是对他们的奖励也未可知。”
云袖不同意,“这里不仅是犯错女人的监狱,也是他们的监狱,没有接到指令,是不敢擅自出入的,而且这里犯错的女人并不多。”
季风听得寒毛直竖。
“他们不仅是驴,而且还是狗。”
“狗?”季风又感意外。
“看门狗。”
季风明白了,这个山洞是通向内谷的唯一通道,他们是这里的守卫,严禁外人进入。
这里的事太诡异,太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用常理揣度,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他心里实在没底。
前面不远处有个石台,石台是用青石砌成的,用泥沙抹平,看上去笨拙而丑陋,可是这个石台却是世上最珍贵的石台,因为它上面堆满了金银珠宝玉石翡翠白玉珊瑚,各种奇珍古玩,应有尽有。
季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珍宝,在他的想象中,即使皇宫宝库的珍藏也不见有这么多。
现在这些奇珍异宝堆放在台上,任由风吹雨淋,霜欺雪埋,如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
台上无人看管,来来往往的人熟视无睹,谁也不肯在这里逗留。
台下跪着两个男人,一个体形矫健,一个神情坚忍,现在却温顺得像绵羊,脸上充满了惶恐的表情,似在忏咎悔罪。
他们在干什么?
云袖冰雪聪明,总是能适时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他们也是新人,不懂这里的规矩,见财起了异心,随手顺了一些,发现无用之后,便归还悔罪。”
原来如此,季风叹了口气,他掏出自己的钱袋,把七八两散碎的银子倒在石台上,他刚才还拼命地维护,甚至不惜和人动手,现在却转变了思想。
一个东西的价值在于适当的位置、所处的环境,在这里,金山银山反倒不如一个馒头更有价值。推而广之,沙漠里的一杯水,雪地中的一阵棉衣,病入膏肓者一副对症的良药,束手无策时的一句提醒,其价值都是用金银无法计算的。
季风心中感慨良多。
就在这时,判官又出现了,她就像一阵风一样,飘忽而来,倏乎而去,来得匆匆,去得匆匆。
季风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他胆子并不小,他甚至敢硬刚苏奇峰,却怕她。
幸亏她这次来并不是针对他,而是走到那两个大汉身前,用一种冷漠得全无感情的眼神盯着这两个人,然后用一种同样冷漠的声音说出了六个字:“断食,挑水,七日。”
两名大汉如遇获赦,脸上露出诚惶诚恐而又喜出望外的表情,连连叩首致谢。
判官冷面生寒,带着一种只有经常发号施令者才具有的威严,转头对着季风道:“在外面不管你出身于名门望族,还是贫民寒庶,到这里一视同仁,都是这里的奴仆。”她毫不理会那两名大汉的谢意,在她心目中,别人的生命和她脚下的泥土一样卑贱。
“我知道。”季风淡淡地道。
“人到这里,要想生存,就要放弃自由、人格、尊严,像狗一样听话,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季风忍不住反驳道:“难道让我吃屎我也吃?”
“是的。”判官脸上毫无表情,“而且吃的时候,脸上不得露出恶心的样子。”
季风气往上冲,怒声道:“凭什么?”
“凭的是武功,若是你的武功足够高,打败这里所有的人,不仅不用遵守这里的规矩,而且还可以制定规矩,让别人来遵守你的规矩。”
她的话足够蛮横,却也有几分道理,天下的规矩大多数是打出来的,强者制定规矩,弱者遵守规矩,这在丛林法则中,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看着他脸上执拗的表情,云袖偷偷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脸上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迎上前去,“你放心,我会详细告诉他这里的规矩,保证让他服服帖帖的。”
判官就像冰山一样,全身上下散发着寒气,“他若闯了祸,你也难逃其罪,所以你要管好他。”
云袖低眉顺眼地道:“我知道。”
看着她居高临下的态度,季风脸上现出愤愤不平之色,他虽然固执,却也知道不能和她硬顶,若是激怒了她,也会给云袖带来麻烦。
他自己的麻烦并不怕,可是云袖对他不错,他怎好意思连累这个无辜的小姑娘?
判官话讫转身,风一样地消失了。
两个人心情沉重,默然无语,呆立良久。
季风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话都是真的?”
云袖叹了口气,妩媚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之色,正色地告诉他,“你若不想自己有事,也不想我有事,你就不该质疑她的话,她一向是言出必从,不过你也不用过分怕她,她虽然凶横霸道,但还是讲道理的。”
“你怕她?”
“这里有谁不怕她?原来有几个,现在连尸骨都已找不到了。”
季风沉默。
“这里本就不是人间,所以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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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袖的木屋在一片桃林边缘,北面靠近山崖。
桃花已谢,桃树上结出了指甲大小的青涩果子,绿叶繁茂,林中一片清凉。
木屋搭建得十分简陋,手工粗糙,不过是手艺拙劣的木工搭建的一个临时遮风蔽雨的地方。
屋内很挤,只有一张木床靠窗摆放,左面是一小块空地,连个梳妆台也没有。
季风皱了皱眉,“没有水?”
“你要洗澡?”云袖看着他满身的泥巴问。
“我都要臭死了。”季风苦笑,他的脸上、头发、鼻子上全是泥。泥已干透,用手一搓,泥块纷纷脱落,更难心受的是皮肤发痒,发紧,难受极了。
看着他满身泥污的样子,云袖笑了,“附近有个水池,水清见底,是洗澡的佳处,要不,我带你去?”
季风摇头拒绝,问明了方向,便自行离去。
沿着木屋向南走,不到两里的路程,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天然水池。
说是水池,不过是一块凹地,空山水沿着石缝流淌下来,汇聚到这里,便成了水池。
季风和身扑进了水池,他不仅要洗人,也要洗衣服,池水清澈,奇寒透骨,季风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冷战。
在水中,他脱下衣服,洗净,拧干,扔到岸上晾晒,人又钻到水底,他盘膝坐在水中,睁开眼睛,就像水晶宫邸一样,只见潭水轻轻荡漾,人随水势来回摇晃,脑中却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来,该想的,不该想的,过去的,还未过去的,纷至沓来。他忽然发现,水底是个思考问题的好地方。
等到他在水底无法忍耐的时候,他浮出水面,衣服竟然不见了,潭边却多了一个人,矮小,枯瘦,满头银发,一双眼睛精光闪闪,看上去一脸凶相。
“你是谁?”季风大声问。
潭边老人不答,上了年岁的人耳朵多少要背一些。
“我的衣服呢?”季风又问。
老人还是默不作声。
“莫非是个聋子?”季风喃喃自语。
“你才是聋子。”老人终于开口回骂。
季风笑了,不管耳朵多背的人,你若骂他,他总会听到,你若是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他反而听不见。
世上这种人很多,你根本不知他是真聋,还是假聋。
季风眼珠一转,“我不是织女,你也不是牛郎,你把我的衣服藏起来干什么?”
“你当然不是织女,因为你是牛,牛是不需要穿衣服的。”
“牛?”季风惊讶地问,“什么牛?”
“任功任怨、埋头苦干、任人驱使、不怕鞭打的牛。”
季风歪着头想了一下,问“却不知牛的主人是谁?”
“我。”老人回答得倒是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