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膝坐在床上,双手虚捧胸前,如抱圆球,阖眼不睁,陷入了瞑想状态。
只觉得丹田虚空如谷,真气浩荡丰盈,一股股劲气如波分浪涌,循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等十二经脉在体内周而复始地循环,不可止歇。
躯体不过是他的外壳,精气神才是他内在的本质,他用这股宛如大潮般的真气不断地冲刷着躯体,涤扫脏器,去污除秽,恢复躯体的康健通泰,达到滋养精气神的目的。
十八个周天过后,他觉得丹田的真气充盈浑厚,似要积满,他操控着真气极力冲刷着经脉沿途的诸穴,自由往返,毫无滞窒之处。
毒药不过是入侵体内的垃圾,他利用真气从体内剥离,清扫,驱逐。渐渐地,真气愈转愈快,他以心志操控真气,意念所至,真气无往不利,他得心应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修为比以前大有进境,这几日经过那些倒霉的事,他无暇练习吐纳功夫,原以为荒废了,没想到靠着时间的累积,真气反而日渐浑厚。
这种吐纳功夫并非是师傅所授,而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到的一本破书,薄薄几页,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扔到一边,在山中生活太过于寂寞,他便用这种吐纳功夫打发无聊的日子。
山中环境恶劣,多生毒花毒草毒树毒虫,每次中毒的时候,他总是用这种方法驱毒,而且百试不爽,所以这次中毒,他并不惊慌。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肩上的麻痹已经消失,甚至连伤口的血液都已凝固。
他的体魄天生异于常人,对伤口的自愈有着超强的能力,受同样的伤,别人痊愈的时间是十天,他一般情况超不过两天,别人问他其中的原因,他自己也不知所以然,问师傅,师傅却戏称他是域外的妖兽托生,蒸不熟,煮不烂,打不死。
对于师傅的话他也无心探求真假,反正这不是一件坏事,他也无心理会。
现在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水含月的任务并未完成,她能顺利交差吗?如果不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他忽然想起山窟里那十个如狼似虎的壮汉,平日里忍受着情欲的煎熬,现在——他禁止自己想下去,发疯一样向山窟奔去。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但愿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他的想法没有错,未到山窟,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淫邪的笑声,其中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哀求和饮泣声。
他怒不可遏,擎刀在手,顺道石洞闯进石窟,只见十个壮汉团团围着水含月,她的衣衫已经破碎,难以遮体,露出雪白的肌肤,她极力拉住自己的衣衫,却不过是徒劳之举。她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鹿挣扎在狼群中,她的哀求反而激发这群狼的兽性。
季风出刀,刀并不快,却重极狠极,一刀划过,便有一人拦腰断为两截,血雨四处喷溅,有如地狱。
壮汉纷纷怒叱闪避,却无人躲过他一刀,他脚步兜转,来回阻住两边退路,逃得快的反而先送了命。
刹那间,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血珠弥漫成雾,血腥之气充满石窟,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最后一人倒地,季风静止下来,看着满地死尸枕藉,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自己是不是把多日遭受的冤枉和委屈所激发的戾气全部发泄在他们身上?他们是不是真的该死?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渐渐地他冷静下来,一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擅自动刀,杀光了石窟里的人,已经破坏了这里的规矩,以恶灵门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来看,绝不会放过他,刚才他太冲动太愤怒,完全没有考虑后果。
这些人不过在执行任务,就像刑场上的刽子手,行为虽然可恶,却是受命于人,职责所在,既合情又合法,无辜的是他们。
不过他并不后悔,事情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做。
他一贯是这样的人,该做的事,便义无反顾地去做,不忌危险,不计生死,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脱下外衣,披到水含月身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颤抖,她还沉浸在恐惧中。
季风迈步就走,态度异常坚定地道:“走,我送你出谷。”
态度坚定源于一种信心,有时也是一种坚定的力量,安抚别人最好的力量,果然水含月渐渐地安静下来,眼中噙着泪水,恐惧和怀疑并存,“你有办法?”
“有。”季风斩钉截铁地回答。
看着季风轮廓分明的脸,水含月似乎也汲取到了力量,她又萌生了希望,人也变得勇敢起来。
希望,本就会让人变得勇敢无畏。
季风循着入谷时的路径向谷外走去,只要无人阻拦,顺利到达沼泽地带,便可沿着泥沼漂移出去,即使饿死,也胜过死在这帮没有人性的人手里。
两人经过私怨林时,还是晚了一步,已经有人阻住了去路。
这个人身上披着圆筒式黑色长袍,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头上缠着青色布帕,连同头发罩在里面,露出一双眼睛。
季风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如此犀利的眼睛,亮如持久燃烧的流星,眼中迸射的光线条条可见,似绷直伸展的锐丝,慑魂夺魄,令人不敢逼视。
这个人是谁,是男是女?
季风的心冷到了冰点,他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万物全都瑟缩在他萧杀的寒气里。
他所经历的高手不少,却从没有人给他如许压力,甚至连苏奇峰也不能。
这人绝对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
他的麻烦终于来了。
“你是什么人?”季风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
“我是这里的主宰,是神。”女声,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声音虚幻缥缈,若远若近,却又偏偏听得分明。
“你既然是这里的神,就应该动用你的神通和法力,庇护这里的人,祛除疾病和灾祸,让他们平安幸福。”他的话虽然委婉,却充满了质疑。
“燕雀质疑鸿鹄,乌鸦嘲讽鲲鹏,凡人之心,怎可揣度神的意志?”
季风不服,“如果不能止恶扬善,杜绝杀戮,让人寝不安稳,食不裹腹,无论什么样的神都不能让人顶礼膜拜。”这是他的心里话,不管是否激怒这个人,他都是要说的。
黑衣人静静地盯着季风半天,忽然道:“神威不可辱,神意不可违,你违神意,辱神威,已是不赧之罪。现在数罪并罚,你死定了。”
季风怒气上涌,反驳道:“神之所以为神,是珍爱生命,敬畏生命,你视众生如刍狗,已是悖离天意,悖离天意的不是神,是魔。”
不知什么时候,黑衣人抬起了左手,露出尾指,嗤地一声,射出一道白光,白光并不亮丽刺目,反而像投射在冰山上折返过来的一道日光,乌涂暗淡,却又汲取了冰魄雪魂,挟带着一股窒息万物的冷意卷天席地而来。
白光乍一出现,周围的环境也似起了一种神奇的变化。
灿烂的阳光失去了光彩,生机盎然的草木恹恹欲病,清新潮湿的山风变成了萧杀刺骨。
这一指,竟似可以剥离生机,湮杀活力。
季风无法躲避。就算他早有准备,就算他在山中再苦练十年,还是无法躲避。这一指,已接近他思想的反应。
他本能地抬起左臂有胸前一挡,叮地一声脆响,有如敲打铜钹,余音袅袅,季风如被万钧大锤砸中,手臂不由自主地荡回,击打在自己胸前,巨大的力量使他身不由已倒飞出三丈,待到稳住身形的时候,口鼻呛血,人如醉酒,摇摇晃晃。
这是什么指力,居然有如此的威力?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半晌,用一种极为自负的语气道:“我若杀人,只是一招,从无例外,你今天若是侥幸不死,我便赦免你今天的罪过。”说完掠到季风的身后,拉起水含月的手,鬼魅般地消失了。
强敌已远去,杀戮已结束,季风虽然受了严重的内伤,暂时也不会死。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正地地狱边缘挣扎着,煎熬着,他以左臂的银链硬吃一记,指力散碎成针,循着他的肌肤渗入了经脉,在他经脉里凝成一道寒流,逆流而上,如千波万浪般汹涌澎湃,转瞬间冲过曲池、肩井,冲向心经。
更可怕的是寒流过处,血脉冻结,手臂全无感觉,如僵如尸,季风全力调动丹田的气息,潮涌而出,抗拒那股真力化作的寒流,却节节败退。
他奋力坐下,右手蜷指成拳,狠狠击在丹田上,丹田是气海,猛遇震荡,残余的真气立即鼓荡而出,化作万千支流冲关走谷,抗击那股迎头而上的寒气,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不下。
这一瞬间,他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那股入袭的真气终究是外来之物,不能续增,而他本身的内力却可源源不断地生发,此长彼消,那股真力逐渐势弱,衰竭,乃至消失。
真力消失,可左臂的寒意还在,他继续操控着丹田之气,沿着左臂的经脉强行冲击,在左冲右突中恢复闭塞的经络。
转瞬之间,寒气发散,左臂竟然裹上一层厚厚的冰甲。
他不敢怠慢,全力施为,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驱散寒毒,恢复手臂的知觉,否则时间一长,肌肉坏死,他很可能会失去左臂。
若是这一指射在胸口上,会是什么后果?
他不敢想象。待到左臂略有知觉的时候,他捏碎冰甲,不住地揉搓左臂的肌肉,恢复血脉的畅通。
揉搓半天,只觉左臂又麻又僵,隐隐有灼烧之感。
——有谁知道冷极的感觉反而是热的。
他终于放下心来,有痛感,是好事,说明神经不死,肌肉骨骼正常。
待到左臂完全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烂泥般在躺在潮湿多草的地上,仰望山谷上空的蓝天白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真好。
可是活着,就要面对各种烦恼,各种莫名的凶险,各种形形色色比凶险还危险的人。
种种欢乐譬如昨日死,种种烦恼譬如今日生。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他以前见过各种不知春秋的蚂蚁蝴蝶蜻蜓,总觉得这些生命很卑微,很渺小,自己很高尚很伟大,可是在这个黑衣人面前,自己就是那些一直瞧不起的昆虫。
她一定是恶灵门的门主,桃花谷的主人,自己居然连她一招半势都接不下,想到从前的勤学苦练,竟是如此不堪,他有些心灰意冷。
夕阳渐渐地从西山沉落,映射出满天彩霞,似一幅七彩流动变幻的画,谷中已经暗下来。
谷中的夜晚普遍要比外面来得早些。
苍茫的暮色中,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钟声很远,在寂静的山谷却听得分明。
很显然这是聚众的某种讯号。
难道是准备开始晚餐了?
一想到晚餐,季风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他已经一天水米未济,肚子里早已空空如刀,前腔快贴到后腔了。
他决定先解决肚子的问题。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循着钟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没有遇到同向而行的人,反而看到了不少迎面而来的人,三三两两的,手里提着木制的食盒,看到他,如若无人,招呼也不打一个,病恹恹的瘦脸上露出兴奋之色。
吃饭,必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季风加快了脚步,来到一座木屋里。
木屋并不大,里面并排摆放着三张白木桌子,桌上摆放着几个盛装饭菜用的木盆和木桶,桌子周围有几个木墩充当椅子,没想到恶灵门的食堂如此简陋。
食堂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是判官。
她正襟危坐在木墩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的,就像初次见面的样子,“你来做什么?”
“吃饭。我也是桃花谷的人,我也有权力吃饭。”
“吃饭?你暂时还没有资格。”
“吃饭还要有资格?云袖的竹牌已经送给我了,根据谷中的规定,一枚竹牌可领取一个人的食物,为什么不让我领。”
“竹牌呢?”
季风伸手向脖子一摸,却摸个空,他这才意识到那枚竹牌已经送给了水含月。
判官手一翻,手里多了一枚竹牌,正是水含月拿走的那枚。
“水含月呢?”季风忘记了吃饭这码事。
判官不答,恍如未闻。
“今日犯错的是我,我已经受到了谷主的惩罚,你们要言而有信,不能惩罚她。”
判官冷冷地道:“我们一向是一言九鼎,一诺千金,谷主既已答应放过了你,我们便不会为难她。”
季风总算放下了心。判官虽然不近人情,却也不是随便说谎之人。
他话归前题,“你说吃饭要有资格,不知你口中的资格我怎样才能具备?”
“饿个七天,若饿不死,便有了资格。”
“七天?”季风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么久,岂不把人饿死了?”
“若撑不过七天,饿死也活该。”判官脸上全无表情,仿佛她说的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寻机报复?”
判官冷漠的脸上忽然充满了威严,“就算是报复,你又能怎么样?”
季风直勾勾地盯着她半天,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果然判官问:“你笑什么?”
季风继续笑着:“其实你长得美如天仙,为什么打扮得这么丑陋?你若要别人怕你,也不必如此,别人怕你的是武功,并不是你的容貌。”他居然说出了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判官脸上漾起一抹红晕,眼中反而泛起一股凌厉的杀气,她厉声喝叱道:“你居然敢如此调笑我,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割断你的舌头,刺瞎你的眼睛。”
季风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他相信她有这个能耐,他不过是想气气她。
你若打不过一个人,不防气气她。
这正是季风此刻的想法,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态度变得诚恳,“我说的是事实,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你若真是丑八怪,若要我赞美几句,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虽然没安好心,但这句话却明贬实赞,何况女人天性爱美,无论心肠多恶毒的女人,能够得到男人的肯定,无疑是一件很荣光的事。
果然判官脸上的愠色消失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脸上却是酡颜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