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真的?”在这当口上,鬼婆婆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急不可待地去搜身,反而沉住了气,季风既然已开口,她若搜身反而适得其返。
季风不耐烦地道:“我说不在身上你不信,我说随身携带你又不信,你到底让我怎样?”
鬼婆婆此刻表现出良好的耐心,喜笑颜开地道:“我信,我信。”
季风用颤抖的手解下腰畔的绿竹,双手捧着刀鞘,似乎虚不胜重,胸腹间剧烈起伏着。
他的刀鞘灰蟒蒙皮,颜色黝暗,虽有磨损,却完好无缺,他盯着刀鞘中间一处颜色迥异的地方道:“图纸就藏在这里,割开蟒皮,里面就是。”
这种藏物的方法当真让人意想不到,意想不到的法子才是高明的法子。
鬼婆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慢慢走过来,忽然出手,抢过绿竹,反复观摩,用手不住地摩挲。
季风冷冷地道:“图已在你手上,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解毒?”
鬼婆婆脸上的皱纹似乎消失了,人也变得年轻了十岁,嘴里敷衍道:“不急,待我取出图纸,我便给你解毒。”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刀,便欲守割开。
季风斜了她一眼,阻止道:“用这种方法虽能打开蟒皮,势必割破里面的东西。”
鬼婆婆倏地住手,她知道,麟角飞花针这种暗器制作精巧,过程极其复杂,否则以神机老人绝顶的聪明才智,穷尽一生之力也仅打造出一件,其中的玄奥本不是常人所能臆测的。若是划破了图纸,造成了缺失,这种神器便无法打造了。
“怎么打开?”
季风扭过脸去,哼了一声。
“你要解药?”鬼婆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掷给季风,警告道:“不过你别耍心眼,即使服了解药,药力也难以消除你身体的麻痹,若要全面恢复,至少三个时辰以后。”
三个时辰并不短,足够她做完许多事情。
季风接过药,没有马上服用,反而道:“你既然言而有信,我当然也不能做食言而肥的小人,把刀拿来,我告诉你怎样完好无恙取图的方法。”
刀又回到了季风的手里,季风捧着刀,眼睛盯着蟒皮的一条纹络,道:“蟒皮不能用刀割,应用针尖划开这道暗线。”他边说边用手比划暗线的位置。
鬼婆婆凑身上去,仔细观看,认真记忆。
季风突地一按刀鞘底部的一个暗钮,刀猛地从刀鞘里倒拔出去,疾逾闪电,撞向鬼婆婆胸口的膻中穴。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再加上胜利在望的疏忽大意,鬼婆婆根本来不及闪避,膻中穴被撞个正着。
她清楚自己的药力,也清楚人在药力下的状态,她压根没有想到一把普通的刀鞘里竟然暗藏机关,若是季风服了药,她势必心中有所戒备和防范,可是季风竟似看出这一点,没有服药。
膻中穴是人体要害,若被高手击中,势必呕血丧命,幸亏这只是一柄刀,靠着机簧之力弹出,远不如内力,饶是如此,她还是撞晕过去。季风背倚石头上,打开瓷瓶,把里面的解药一股脑倒进嘴里,就着唾液咽下,嘴里愤然道:“我若真有麟角飞花图,早已躲到隐密的地方打造去了,何必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话间未落,忽然听到有人鼓掌,“好定力,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谋定后动,一击得手,年纪轻轻,智远谋深,佩服,佩服!”
声音是从一处坟堆后传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季风吓了一跳,这里是坟地,鬼气森森的坟地,白天到了这里犹觉得阴森恐怖,更况是悄怆幽邃的入夜时分,猛然听到有人说话,这是对人神经的一次考验。
季风大声喝问:“谁?”据说大声可以吓走阴祟之物,季风不知是真是假,他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乱石堆后转出一个,身材魁伟,宽额高颧,头发乌黑,颏下一缕长须,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宛如利刃,迫人生寒,身上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袍,整个人显得威武气派,天生带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这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朱红的葫芦,葫芦里盛满了酒,边走边喝。
“你是什么人?”季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我是谁?”蓝衣人眯起了眼睛,喟然长叹,“守墓人。”
季风不信,“前辈身份高贵,怎么会做这种下贱的差使?”
“高贵?你怎么看出我身份高贵?”蓝衣人有些意外。
季风却笑了:“这里的人食不裹腹,面呈菜色,而前辈却一脸红润,营养良好,还能以酒自娱,以此观之,身份定然不低。”
蓝衣人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季风微笑着,“我也没有看错前辈。”
蓝衣人扫视鬼婆婆一眼,嘴里道“愚蠢。”
季风不知他话中何指,有些莫名其妙,他没有问,他知道蓝衣人一定会说下的。性格直爽的人,是不会说半截话的。
果然,蓝衣人道:“价值连城的东西,怎么会放到风吹雨淋的地方,若是不小心划破或渗水,岂不是暴殄天物?”
原来他一直都在。
季风的心猛地抽紧,他试探着问:“前辈莫非也为此物而来?”
蓝衣人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晒笑道:“贪图此物的人皆是贪财恋权之辈,江湖传言拥有麟角飞花,便可横扫天下,掌武林之权柄,创万世之功名,却不知德服天下,方能威摄天下,若人心向背,虽暂屈淫威,却不能长久。”
他的话一语中的,说得光明坦荡,再加上一脸的清高自傲,洋溢出一种令人心折的伟岸英风。
季风心念一转,口中问:“前辈当然不是守墓人,夤夜来此,却不知为何而来?”
“寂寞,罕逢敌手的寂寞。”蓝衣仰头向天,清得发蓝的月辉映在他的脸上,倍显沧桑,“我当年意气用事,为了一句赌约,便囚身于此,至今已有十余载。”说完他喝了一口酒。
原来如此!季风忍不住问:“当年和前辈打赌的,却不知是谁?”
“幽灵门门主。”
季风明白了,他赌输了,心里很纳闷,能值得幽灵门门主出手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这个人是谁?
他脑中搜索着江湖名人的名字,试探着问,“莫非前辈姓迟?”
“正是。”
季风眼中露出兴奋和崇拜之色,“难道前辈就是刀法通神的刀王迟日寒前辈?”
蓝衣人一声叹息,甚是落寞地道:“迟日寒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消失了十余年,已经随着日光蒸融了,在时间里风化了。想必世人早已忘记了这个名字。”
季风摇头,“不会的,前辈的英雄事迹,早已镌入人心。磊落壮举,口口相传,前辈虽已蜇居隐幽,尤自侠骨飘香,英风扑面。”
迟日寒看了季风一眼,转变了话题,“你学刀?”
“是的,生而为刀,死而为刀。”
迟日寒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严格来说,那是一种严肃、庄重,甚至是一种尊敬,对刀的尊敬。“刀的精义是什么?”
“诚心正意,浩然之气,羚羊挡角,欲寻无迹。”
迟日寒摇头,“刀道,亦如天道,动静相生,高下相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亦可忘生、忘死、忘情、忘我。”
季风态度恭谨,行弟子礼,“谨受教。”
迟日寒接着道:“天下武技和艺术是一脉相承的,修行法门万千,终不免要殊途同归,机缘奇巧者有之,却是寥寥无几,唯有视刀为师为友为妻,方能忍受修行中的寂寞、枯燥、无聊、痛苦,甚至是煎熬,当修为日渐精深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充实、满足和快乐,简而言之,修刀如修禅,即当清心寡欲,忘我无求。”
季风耐心地听着,这是前辈的智慧、心得,是拓路者的经验,人只有不断地吸取别人的经验,才能不走弯路。
似乎偶遇言语投机的听者,迟日寒的话多了起来,人也变得激动和兴奋。“老夫潜心修刀,别无嗜好,唯有喜欢天下的利器,如我看得不错,你的刀应为刀中的珍品。”
“是的。”季风骄傲地承认,他对自己的武功没有信心,对这把刀却是信心满满。
“你的刀虽未出鞘,便已灵气尽显,杀气不放,敛锋藏芒,懂得韬光隐晦之道。却不和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宝刀?”
有感于他的议论风范,季风不假思索地把刀抛了过去,嘴里道:“既然前辈爱刀如命,借你一观又有何妨?”
对于习刀者而言,刀不仅是武器,也是融入身体里的一部分肢体,更是一个人身份、地位、荣誉的象征,什么样的人就使什么样的刀,刀和人是完全匹配的。
有时刀客择刀,如同门当户对地择婚一样严格。
难道他在觊觎自己的宝刀?
季风却知道迟日寒绝不是这样的人,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怎会抢一个后生晚辈的东西?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出于好奇,用以打发无聊的一种方式。
迟日寒接刀在手,缓缓拔出,在清朗的月辉下,刀身碧透幽暗,仿佛有潜流暗涌,又像塘面上天光云影的徘徊。
果然是宝刀。
忽然幽光闪烁,一道凌厉至极的刀光斜月穿云般地劈下来,刀势至凶至猛,刀光幻彩,有如夜梦星空。
季风惊骇非常,他从没想到过这个看似道貌岸然的刀王竟然对他下手,而且手段为人所不齿的偷袭。
幸好他服下的解药已经发挥作用,小腹已恢复了不少知觉,他以多年勤修苦练所磨砺出的敏锐反应猛然一滚,滚到一丈开外。
迟日寒踏前一步,阻住季风去路,刀高高扬起,脸上挂着狞笑,然后又是一刀劈下来,这一刀势大力沉,神完气足。
季风去路被阻,刚刚恢复的力量又已用尽,再也无法闪躲,唯有闭目等死。
想不到劈下来的却没有刀光。迟日寒双手依然保持着的握刀的姿势劈下来,手中却没有刀。没有刀是劈不死人的。
刀哪去了?
刀在迟日寒身后的人手里,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竟无人知晓。
这个人身材矮小,灰衣灰裤,脚下软底布鞋,一脸愁苦之相,颏下一缕稀疏的山羊胡。
迟日寒愣了一下,回过身来,才发现身后的这个人。
一看到这个人,他的气势顿时馁了,人也缩小一半,点头哈腰,脸上现出尴尬的笑容。
灰衣人冷眼看着他,脸上充满鄙夷之情,就像在看着一堆恶心的粪便,道:“如果你再以我的名号招摇撞骗,给我蒙羞,我会杀了你。”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充满了让人不容质疑的力量。
原来这个蓝衣人是假冒的,他连忙弯腰赔罪,“迟老,我不过是和这位小友开个玩笑,吓他一吓,我保证下次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
真的迟日寒忽然伸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巨大的力量使他陀螺般旋转起来,几颗断齿随着血水喷出。
这一掌,速度并不快,蓝衣人完全可以躲过,可他不敢,他怕激起迟日寒的怒火,到时就不是一个巴掌的事了。
也许,迟日寒就是给他一个躲过的机会,然后找到杀他的理由,他绝不能给迟日寒这种机会。
“小惩大戒,重罪轻罚,若不知悔改,下次断的就不是牙了。”灰衣人的脸上充满了威严,只有身居高位才具有的威严。
这个人才是正主,刀法通神的迟日寒。
刚才假冒的人是谁?他刚才装腔作势难道就是为了杀自己,还是为了麟角飞花针的秘密?
可笑的是自己还心甘情愿地把刀递给了他,这种情况和被人拐卖还替人数钱一样愚蠢。
季风奋力坐起来,“前辈的救命之恩,季风铭记终生。”
迟日寒语气森然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是救你,我是挽救自己的名声。”
他的态度并不友善,他的话也教人无可接续,季风怔了一怔,依然诚恳地道:“不管出何目的,但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活着,你的情我还是领了。”
迟日寒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扫视一眼手中的绿竹,突在掷还给季风,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刀是好刀,可惜人却不济,刀落你手,有如童子持宝过市,早晚势必归于别人。”
这是公然侮辱,季风气往上冲,声音也变得冷淡,“我心甘情愿领你的情,未必心甘情愿接受你的侮辱,如果你救人是为了侮辱,我刀法虽不济,却也不敢接受。”
迟日寒一直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两道凌厉至极的光芒剑芒般地亮起,语气森然如朔风刺骨,“怎么,你不服?”
季风咬着牙道:“不服,我只知天下以理服人,以德服人,所以也从不接受别人的淫威和恐吓。”
迟日寒冷笑:“何为理?天下间讲理的不过是儒生自误,理是刀,是强权,刀硬刀快便是理,从没理的地方打出规矩便是理,面对野蛮和凶暴,讲理便是妇人之仁,和对牛弹琴一样愚不可及。”
他的话尖锐深刻,季风虽然不赞同,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话确确实实有几分道理。道理只要有一分,便有人赞同,拥护。
“天下人讲理,你跟着讲理是盲从;天下人不讲理,你讲理是糊涂,鳄鱼吃人,老虎捕食,家国战争,血流成河,几时讲过道理。”
“天下本就没有理,若能打得所有人臣服,无人反对,便是理。”
季风听得呆了,他自小混迹于闹市,虽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总体还是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他初次见到有人把歪理邪说说得这么深刻,这么令人无法辩驳。
鬼婆婆突然醒转,从地上爬起来,饿虎扑食般地扑到季风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扣住季风的咽喉,嘶声道:“你竟敢偷袭我,看我不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