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沐浴着皎洁的月色，立足在童计商号的楼顶，举目四顾，只见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长长方方的建筑，夹峙在繁茂的柳树中，宛如俯瞰的迷城。
这里不是迷城，这里是京城，开平的首府，因以柳闻名，所以又叫柳城。
季风所立足的楼顶便是白衣女子出现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人，眼中所及，不过是兽脊般的屋顶和鱼鳞般的密瓦，除了偶尔惊飞的夜枭和点点流萤外，再无其他活物，偌大的京城，岑寂如死。
那个白衣女子是人还是阴祟之物，和龙平的死有没有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有自己刀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从未动过刀，而且也从未从腰间解下过，他一向有刀不离身的习惯，是谁动的手脚？
他忽然想起在月亮坊中，邻桌坐着一个矮小枯瘦的中年人，老鼠眼，八字须，一脸萎琐的样子。他平凡沉默，酒却喝得不少，季风喝了三天，他喝了两天，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撞了季风一下，整个人几乎趴在季风身上，还是季风把他送出门的。
难道是他？
他是谁？自己从未见过，可是隐约记得，昨天中午有个人似乎和他打过招呼，这个人好像是赵剑。
他不太确实，他酒喝得太多，而且他喝酒的时候心无旁骛，很少留意周围的琐事。
他决定去找赵剑。
赵剑也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经营着七家绸缎行，八家米店，生意红火，财源滚滚，和贾善一样为富不仁，是季风所痛恨的人之一。
不过他还是和贾善有所不同，他没有家室，还经常和一些投情对意的朋友做彻夜之饮。
没有家室，便没有抱怨，少了啰唆，更无累赘，一个人跳井不挂下巴，无牵无挂，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家室，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女人，相反，他喜欢得要命，正因为喜欢得要命，所以才没娶女人。没有管束，没人监视，没人吃醋，一个人在外面可以尽情地骄奢淫逸、声色犬马，甚至可以带到家里来。他曾立下宏愿：玩一万个女人。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不过他并不气馁，他还不算老，身体还算健康，多的是时间。
他家很好找，在十字街东陈计熟食店的后院。是一栋巨大的豪宅，建筑恢宏，气派雄伟，设计别致，装潢考究。
房子是一个人的脸面，一个人有多少外债别人未必知晓，可是若有一栋豪宅却是人尽皆知，因为它是一种无法隐藏的财富。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隐富，一种炫富。隐富的人吝啬自私，喜欢斤斤计较，到处哭穷。炫富的人张扬高调，喜欢人前炫耀，骗得别人的尊敬，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其实骨子里很小气。这种人和前者在本质上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所以当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人穿金戴银，坐着宝马香车，你不必去羡慕，也许他的外债你八辈子也还不上。
赵剑却不是这种人，他真的有钱。
现在他的客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八根手臂般粗的红烛插在黄金烛台上，照在贴满名家字画的墙壁上，熠熠生辉。
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佳肴，旁边的木架上摆放着几坛泥封的陈酒，那是从邻国云周运来的竹节酒。
赵剑坐在桌旁的一张高背雕花木椅上，空对着满桌美味玉食却不能再饮酒了，他的头已断。他的头颅就掉在椅旁铺着红毡的青砖地面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死亡前的恐惧，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便已死亡。
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副象牙筷子，一个天青色的烤瓷青花碗，对面有一张椅子，同样的一碗一筷，正虚位以待。
他在等人，却掉了脑袋。
他的死法和龙平如出一辙，季风上前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平滑整齐，是被一把锋刃极薄的利刃所割，而且正好穿过骨缝。手法干净利落，准确至极，一看就知凶手杀人经验丰富至极。
凶手是什么人？是杀死龙平的人，还是赵剑邀请的客人？季风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奇异的脚步声，脚步声明明很轻，听起来却那么清晰；脚步声明明很近，听起来却那么遥远。季风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出，来人是一位可怕的高手，他对武功的感知天生就比别人敏感。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长者，蚕眉凤目，三缕长髯飘在胸前，身着官服，脚上牛皮软靴，腰间扎一根紫色的腰带，背后交错插着一刀一剑。
一看见来人，季风觉得嘴里又苦又涩，有如塞了一枚臭鸡蛋，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赫然是督捕司的总捕头苏奇峰。
苏奇峰看到屋内的情形，一双凤目倏地睁大，两眼闪烁着凌厉至极的光芒，就像敲打燧石迸溅的火花。
季风的心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艰于跳动。
良久，良久，苏奇峰的视线终于从赵剑的尸体上收回，移到季风的脸上。
季风的双眼刺痛，有如酸风射进了眸子，目不能睁，他的心不由颤栗起来，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目光有形无质，却可以释放杀气。
他急忙移开视线，盯着苏奇峰的手。他的手宽大，粗砺，充满了力量，若要杀死一个人，当然不是件困难的事。
从一个人的手上，也可以看出许多事情。如果一个人要杀人，最先动的一定是手。
苏奇峰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岩般的寒意，“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季风不服他的武断，“你又没亲眼看见，凭什么说人是我杀的？”
“这里是命案现场，又没有别人，而你又是个不速之客，这些理由还不够吗？”
季风反问，“你又不是他，你怎知我是不速之客？”
“因为他邀请的人是我。”
季风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原来他是来赴宴的。“就算我在现场，也不能证明人是我杀的，现在你也在现场，为什么不说你也是凶手？”
没有人敢这样和苏奇峰这样说话，敢这样说话的人早已被他关进了大牢。果然苏奇峰眼中精芒大盛，季风虽然没有对视他的眼睛，却感觉有两把铁刷子在自己身上刷来刷去，他愈发感到局促不安。
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案子不是自己做的，理直气壮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为什么如此被动？
苏奇峰峻声道：“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扔下你手中的刀，跟我乘乘地回刑部，二是拔出你的刀，若能打败我，我保证督捕司中没人能奈何得了你。”督捕司隶属于刑部。
在季风眼中，这两条路都是不归路，所以他冷笑道：“原来作为一名神捕，行事也是如此武断、自以为是，由此看来，这些年你办的案子，冤假错案一定不少。”这是对他工作能力的攻诘，对于一个注重业绩的人说，远比对他的人身攻击更有效。
想不到苏奇峰并没有被激怒，只是冷冷地道：“我手下没有冤死之人。”
季风继续笑着，笑声里充满了讥诮之意，“你若真的断案如神，就该明察秋毫，你若真的能慧眼识奸，就该看出他的尸体已冷，死亡已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是我杀的人，为什么还不走，莫非等你来抓？”
“这反而证明了你的杀人动机，谋财害命，现在命已害，正是谋财的时候。”
“谋财？”季风怔了一怔，“我若是谋财，应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屋里会有这么齐整?”
“赵剑财路广阔，积资亿万，家里最值钱的不是金银，而是珍藏的古董，可惜的是一个人若是珍藏自己心爱的东西，决不会放在柜子里，所以你在找古董。”
季风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反驳回来，而且还都合情合理，季风终于明白了，今晚他吃定了自己，所以他干脆闭上了嘴，懒得绕舌。
苏奇峰继续追问：“你叫季风？”
季风本不该承认，但他还是承认了，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叫不叫季风，他都不可能轻易让自己离开。
“刚才有人举报你谋杀了贾善，现在两案并为一案，跟我回督捕司，免受皮肉之苦。”
看来他不知道龙平已死。
季风忽然大笑，笑得放肆极了，“你自号神捕，知道出了命案，不去查案反而赴约喝酒，真有雅兴，佩服啊佩服。”
苏奇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道：“事有巨细之分，作为总捕头，也不能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另外我来赴宴，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来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至于商量的是什么事，他没有说出来，对于一个嫌犯，他实在没有解释的必要。
季风脸上的揶揄之色更明显了，“其实我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是你，你图财害命，又利用职务之便，嫁祸于我，让我替你背黑锅，你才是幕后的真凶。”他模仿苏奇峰的口吻决定气气他，最好能气死这个老小子，世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拍手称快的，至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不去理会了。
果然，苏奇脸像一块极北大地万古不化的寒冰，冷得阴沉可怕，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季风不依不饶，继续道：“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很难受？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可是你常用这种方式对待别人，你想过别人的感受没有？同样是人，你为什么要别人不开心？”
苏奇峰一字一顿地道：“路可以乱走，酒可以乱喝，唯独话不能乱说.”他的声音冷酷、刺耳，就像石头在互相摩擦，“路走错了可以返回来，酒喝错了可以吐出来，话说错了却收不回来。”
他动了真火。对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就应该让他见见棺材，不然他是不会落泪的。
他不再说话，话已说尽，话的尽头便是剑。
他左手绕到背后握住了剑鞘，也不见他提气作势，背后的圣水剑呛地一声倒拔而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在半空自动转向，缠着青绫的剑柄稳稳地落在右手。
他的剑一离鞘，季风便动了，不是向前，而是向后，不是攻击，而是逃命。
苏奇峰正堵在门口，他唯有向后逃走。
后面是墙，青砖砌成的墙，坚固，结实，却没有窗。没有窗，他决定自己撞出一扇窗来。
他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被一股大力抛出，随着一声巨响，厚逾两尺的墙壁竟被他硬生生地撞开一个窟窿来，他随着碎砖飞出墙外，百忙之中，顺手抄住两块砖头，反手向窟窿里掷去，然后人如轻烟般地向远处蹿去。
他随手掷出的砖头，并非为了伤敌，而是阻敌，至于能不能起作用，他心中已不抱有任何希望。
——堂堂督捕司的总捕头，刑部最为倚重的人，即使本事再不济，也不会被两块砖头阻住。
奇怪的是身后居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难道是他良心发现，就此放了自己？
他全力奔跑着，甚至无暇回视身后的情形，就在这时，地面上忽然多出了一条影子，朦胧而飘忽，就像一朵妖云。
那是从空中投射下来的人影。人影由大变小，由淡变黑，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身后的空中有人在急速地迫近。
季风如躲避豹爪的羚羊，忽地转向，掠向右侧的一株粗壮的柳树，人随即隐没在树后。
一道凌厉至极的电光一闪即逝，就像雷公电母的一次暴怒，啪的一声，两人未必合抱得来的柳树竟被拦腰摧断，轧轧倒下。
剑光底下，滚出一人，似轻捷的玄鸟，一缕轻烟般向回掠去，竟又从那个窟窿中蹿入屋内。
苏奇峰双臂一振，肋下生风，人似一只飞凤，斜斜地掠起，悄如鬼魅般地掠到屋脊。屋脊视野开阔，可达四面八方，无论季风从哪个方向逃走，他都可以一目了然。
想不到季风压根没有逃走，苏奇峰立在屋顶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出来，他有些奇怪，顺着他刚才撞破的大洞看去，季风正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地据案大嚼。
刚才苏奇峰追他，是从屋脊破洞而出的，撞碎了不少青瓦，连同灰尘一起掉落在桌上的菜肴里。季风却毫不在意，筷子起落如鸡啄米，专拣干净的吃，吃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吃断头饭。
如此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有闲心吃饭，莫非他疯了？
季风没疯，他吃饭是因为他饿，他虽然喝了三日的酒，却很少吃菜，喝过酒的人都知道，酒喝到一定程度后是不会吃菜的，方才又和龙平房威恶斗一场，腹内早已空空如野，所以他饿，饿得要命。
饥饿的人通常缺少力气，没有力气是无法拼命的，现在他已决定拼命。
苏奇峰没有从洞中跃下，他不想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人给上一刀。他跃进院子，又从前门走了进去，盯着季风问：“不逃了？”
“不逃了，”季风爽快承认，“既然逃不了，为什么还要逃?我从不做那些徒劳无功的事。”
苏奇峰冷笑：“想不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季风叹了口气，“知人者未必智，自知者也未必明，就像我现在明知不是你的对手，却还是要和你一战。”
苏奇峰由冷笑变成哂笑，“狗捋虎须，自取其辱。”
季风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狗急了可以跳墙，说不定还可以咬虎一口，因为求生，同样的道理，人为了求生，什么事都是可以做的，譬如——”
他话未说完，忽然掀翻桌子，巨大的桌面立起，如同一面屏风一样隔在两人中间，遮住了苏奇峰的视线，与此同时，刀光一闪，快如疾电，倏地穿透了桌面，像苏奇峰的小腹搠去。
这一下近乎偷袭，有失光明正大，迹近于无赖，可他生性随便，从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
今晚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全系于这一刀，所以这一刀刺得坚决果断，没有留情。
等到桌面抵住刀锷的时候，他发现这一刀还是落空了，他一声怪叫，身子后翻而起，手腕一抖，借助刀身的振动，震碎了坚固结实的桌面，抽刀而退，抬头看时，苏奇峰的身子壁虎般地巴在屋顶的天花板上，正冷眼看他。
不知何时，他竟然翻上了屋顶。那面桌子挡住了苏奇峰的视线，也挡住了季风的视线，他完全没有看到苏奇峰的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