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天色渐晚,街道上家家店店点起了灯,灯火通明,很像我拉着黄崇嘏去看灯会的那天。
刘狱卒早就喝醉了,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胡话。
“兄弟我叫刘昌,十里八乡的都看不起我,因为我家穷啊!没事就娼啊娼的叫,鬼听不出他们话里的讽刺!黄兄弟我告诉你……”他打了个酒嗝,酒气扑了我一身,扶着我的肩膀道,“我要是有一身好武艺,我就去参军。看我立了军功,还有谁敢瞧不起我!”
我清楚自己也有些喝高了,直接趴在桌子上,笑出了几分傻气。“我自出蜀关以来,这一路上遇到的人有好有坏,好的就特别好,像……刘大哥你这样的;坏的就特别坏,比如说那天杀的周律!但是啊……生活嘛,生和活,再难我们也要走下去,不枉此生!”
“对……要走下去!”刘狱卒端起酒杯又准备给倒酒,奈何醉的实在是没撑住,晃悠两下倒在桌子上。我指着他的后脑勺笑道:“嘿嘿,刘大哥你醉了……我好像也醉了……”
邻座传来一个声音:“醉了就回家。”
这声音好熟啊……我想睁开眼去看看那人长什么样,无奈的是确实没力气了。我继续趴在桌子上,手乱指着道:“你谁啊?闲得慌管爷的事!”
那人一声叹息,似乎是对身边人道:“长风,你先吃吧,吃完之后把那个喝醉了的送回家。”
“是。”
说“是”的这也是个很熟悉的声音,貌似以前听过?我又试着睁开眼去看看那二人,谁知一阵天旋地转。
我这下稍稍清醒了过来,这人不会是要把我带去卖了吧?我挣扎着要起身,才发现这人是背着我的。
我偷偷把头往前伸了一伸,去打量这人。那人眉眼温和,高挺的鼻梁就像是刀刻般,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微风吹碎的洒满阳光的湖面。
我怎么会这么狼狈地和他见面?
我轻喊出声:“李璟?”
“嗯?”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你醒了?”
我挣扎两下,他也不强制,将我放在地上。我听见他有些无奈道:“熙儿,你真是叫我好找。”
我一愣,疑惑道:“你找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来成都了?”
我和他这时候已经远离了闹市,来到僻静的小巷子。
李璟瞥了我一眼,然后背过身去,淡淡道:“你哥写信跟我说的。一开始在国子监你把脸涂得那么黑,我确实没认出来。但是事后仔细一想,除了你谁还会那么缺心眼?而且你的字迹我是认识的,虽然考生名曰黄崇嘏,可是明明就是你的字。”他慢悠悠地补充道,“你打小就爱仿我的字。”
“扯淡!我的字明明是我哥教的!要仿我也是仿的他。”
他懒得与我争辩,岔开话头,挑眉道:“你不好好地待在尧村,来成都做甚么?”
做什么?肯定是想你了呗……
我干笑两声,道:“觉得科举好玩,来试试能不能当个官啊。怎么?只准你去,还不能我去了?”
“……”李璟颇为无语,无语到甚至有一点点怒意。若是我今晚能气到他,倒也是本事一件。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说教,“我就不说你这一身男装被查出来是多大的罪了!你以为官场是好玩的?你来几天试试,当心连命都丢了!”
在他面前我嘴上向来不甘示弱,当即就凶了回去:“我从临邛到成都这一路,险象环生步步为艰,我还不是来了。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弱啊,我危险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呢,我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了!”
他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道:“至少,以后这么晚了不能同男人出来饮酒,不安全,成都没你想的那么好,大街上哪哪都是坏人。”
我不想听他说教我,或者说,我是听不得他说话。我与他一年未见,此时此刻,我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便似是有诉不完的酸楚。我转身离开,他后脚却就跟了上来。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我停住脚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忙得很吗?忙得都没时间回来看我们一眼,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也不打扰你,祝李大人您官运亨通!”
不,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是为了来寻他的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话到嘴边全是这伤人的词儿?我一口气走出好几步。
但我知道,他肯定在后面跟着我。
他不会放心的。
一想到这里,我又是有些开心的,起码他是关心我的。拐角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他就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我灵机一动,拔腿就跑,然而没多时,他就站在巷子口罩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从他身边绕过去,他又跟上来。
这人粘人的时候还挺好玩的,虽然闷不做声的,但是很有意思。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料越笑越大声。他轻轻笑了,走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不去我家住?”
“不必!”我昂了昂头,颇有些得瑟,“我如今有去处。”
他也懒得问我去处是哪,反正这不正在路上了嘛。
“你走快些,早点把你送回去我也早点回家睡觉。”
“你就那么缺觉睡?”
他回答的很耿直:“特别缺。”
我切了一声不理他。
一直到州衙门口,他又开口了,:“我听闻陛下这几日让周大人注意着城里头乞讨的乞丐们,能赶走的尽量赶走。”他有些困惑道,“你不会是穷的没地方去,又脸皮厚的周大人赶不走你,把你安顿来了州衙吧?”
我哈哈大笑:“是这个理吧。”
我一抬眼就看见季泽双手抱胸,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我看了看李璟,道:“你快回去吧,天黑自己注意安全。”
他默了半天才道:“你才是要注意安全的。不过如今看来,住在州衙也还算安全。真不打算去我那里?”
“不去——”我拖长了尾音。
我一撒腿就跑到了州衙门口和季泽站在一起。隔的有点远,天又实在黑下来了,我看不清李璟的神色,他站了很大一会才离开。
季泽对我不感兴趣,对李璟也不感兴趣,他冷眼旁观我站在州衙门口扭扭捏捏的开心,道:“东厢房第二间。”
我点点头,直接进了府衙。我与他这种话少的人相处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哎,”他突然又喊道,“那屋子长久没用,我今日将窗户打开通了风,你回屋后记得将熏香点上,仔细有蚊虫。还有,周大人的规矩向来是卯时在州衙集合。”
我朝他笑了一笑:“多谢,多谢。”
也不是真的话少嘛,还是个细心的人。
在清风楼中我确实喝了不少酒,头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进了屋也不记得点什么熏香,倒头就睡。
我睡觉向来睡得浅,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心事积郁成疾,而是原来在乡下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院子里的鸡就要开始施展歌喉,我实在是无法睡到日上三竿,久而久之,早起竟成为了习惯。
不在尧村也没有鸡鸣,我照例早早的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一番。其实这屋子不过是厢房极为普通的一间,却因为屋前那一株垂枝桃而平添了几分诗意。
桃树后显现出一个身影,似乎是在耍剑,隐隐传来利剑在空间中划动的声音。我正偏着头去看,却见那人收了剑,从桃树后露出脸来。
季泽。
没想到他竟细心到了这种地步,早上还不厌其烦地来东院,估计是害怕我迟到。顿时我的心中满是暖意,立马挥了挥手:“季兄,早啊!”
“……”季泽并不想理我,只是淡淡道,“时间差不多了,去州衙。”
我跑回去把房门锁紧,跟着季泽出了东院。
“季兄,这大清早的,你还来叫我起床,兄弟我不胜感激,多谢了!”
季泽脚步一顿,脸上冰块一样的表情有些龟裂,而后道:“我没打算叫你起床,我就住在你隔壁那间屋子,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若是叨扰到了,请见谅。”
我:“……”
原是我想多了……
州衙中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事,有些人早早地就来了办公,这倒是令我有些惭愧。
季泽正要走,我一把拉住他,问道:“你们都各司其职,那我干嘛啊?”
季泽瞥了我一眼:“周大人没安排?”
我点点头,继续用渴求的目光看着他。谢天谢地他没成为成都城中第三个对我说“关我屁事”的人。他一叹气,揪着我来到周庠的房间,行了一礼道:“周大人,不知黄崇嘏此人……您的安排是?”
周庠正翻着一本簿子,头也没抬,反问我:“黄贤士得职位,我也还拿不定主意。依黄贤士之见,你觉得哪个职位适合你呢?”
我觉得吧,我连州衙里有哪些职位都分不清,从我一早上对州衙的观察来看,扫地这事比较适合我干。我作了一揖,不卑不亢道:“崇嘏本是平民之家,承蒙周大人不弃收容,又怎敢贪求一官半职?此事全凭大人做主。”
周庠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册子,递给我道:“这是近些天的案件,说棘手倒也不算,只是积累了几日,有些多。不过本官相信,依着黄贤士的才能,必定能够件件都办好。”
处理案子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待在州衙里头了?如此,我就可以上街头去透透气放放风……咳,我是要办案的。我伸手接过那册子,应道:“大人且宽心,黄崇嘏必定竭尽全力!”
周庠点点头,示意我退下。
我一边翻着册子,一边同季泽走到屋外。我轻轻合上册子,一脸谄媚地笑道:“不知季兄可有意陪我去办案子?”
季泽头也没回,碰了碰腰间的佩剑,飘然远去:“无意。”
暮春之际,百花凋零。有梨花落到我的肩膀上,我伸手弹了弹,提步出了州衙大门。
只有单独办案喽。
其实这几个案子确实没有多复杂,不是财产纠纷,就是邻里间的小吵小闹,也是,平民百姓之间又能闹出多大的乱子呢?真是无聊得很。我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卷,这个不错,至少死人了。
死者是城南的一位员外,姓吴。据卷宗上记载,死于五天前的子时,被一根簪子插入了脖颈而一招致命。我一想那吴员外死亡时的惨象,顿时打了个机灵。记录卷宗的人倒是很有心,将簪子的形状画的很是清楚。我举着卷宗看了半天,只觉得这簪子着实好看,其它实在是无从下手。但是,这个簪子确确实实是此案的关键。
不过,我不认识这簪子,城中自然是有认识的人。我挑了挑眉,向东市的银楼走去。在黄崇嘏准备科举的那几日,我一个人乐的清闲,把东市逛了个遍,不过我自制力挺好(深知自己没钱),什么都没买。花容楼是东市乃至整个城中最大的银楼。这簪子做工精细,想必不是凡品,最有可能出自花容楼的师傅之手。
花容楼前车水马龙,往来达官贵族缕缕不绝。我将卷宗上画的簪子撕下来,走进花容楼中。
我直接来到掌柜的处,将那画摆平了放在木桌上,客气地打探:“掌柜的,此簪精妙绝伦,不知是否出自花容楼师傅们之手?”
掌柜的用余光瞥了眼画纸,然后继续低头拨弄着算盘,淡淡道:“确实。”
我倒吸一口气,笑道:“不瞒掌柜的说,簪子是我那媳妇儿在路边捡来的,想必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落下的,我们这些寒门也用不上这般好东西,就想着原物奉还,却因为此物贵重,不敢直接带出门来,就差人画了张图。还望掌柜的指条明路,好让我们送还簪子以谋求功德一件。”
“呵!哪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掌柜的翻开账簿仔细核对着,另一边却还在与我讲话。如此一心二用,我着实佩服。“那是哪家纨绔送给红袖阁姑娘的。”
我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要送给哪位姑娘?”
掌柜的半响没有回答,再抬头时,脸上却堆着精明的笑容:“我这儿新打造了一批货,不知小兄弟是否有意?”
赤裸裸的要挟!如果我不买他的破簪子,估计他也不会告诉我线索。我摸了摸干瘪的钱袋,随便买个物什应该……够了吧。
掌柜的见我不抗拒,立马换上生意人的嘴脸,兴致勃勃地引我到柜台来,顿时一大堆银饰玉石的,闪得我有些眼疼。掌柜的则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小兄弟你看,这是新打造的玉镯,从楚国运来的绿松石精雕细琢而成,绝对是贵妃镯中的上品,而且玉石向来对身体有益处,你家夫人定然会爱不释手!”
我瞥了眼那通体碧绿的贵妃镯,心里头默默盘算了一番――这样的好东西,怕是把我卖了也攒不到银子。我咳了一声,淡淡道:“我家有只祖传的,内人日日不离手腕,只怕再多了个太过累赘,还是看看其他吧。”不等他开口,我便先发制人,指着一只做工丑陋的耳饰道,“我瞅着此物做工精细,倒是与我妻子有些面缘。”
“小兄弟你的眼光可算是独树一帜啊!”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此双蒂莲耳坠虽然其貌不扬,做工用料却是花了我一番心思。首先这可是上等的白玉,经过鄙人巧夺天工的雕琢,一对并蒂莲则寓意着夫妻之间和和美美,风雨共度……”
上等的白玉……我听到这里便已经崩溃,这么个粗糙的东西难道也价格不菲?我无心再听,内心挣扎着问道:“敢问掌柜的……这耳坠的价格?”
掌柜的伸出五根手指头,一脸笑意:“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我买你一对用不上的耳坠,顺便打听一个情报。这买卖……当真是亏大发了!我解下腰间的钱袋,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五两――周庠预支我的三个月俸禄。
我面带苦笑,故作潇洒地将钱袋丢给掌柜的,拿了耳坠便打算走人。
谁能理解到我心中滴血的痛苦?
“且慢。”掌柜的一把拉住我,将一只精巧的珠钗同耳坠一同包好递给我,道,“小兄弟,这珠钗是赠品,老兄可盼着你多多光顾小店!另外,那发簪的主人是红袖阁的南烛姑娘,至于送发簪的人,应当非富即贵吧。当时是一个小厮负责定做了这发簪,又让我亲自送到南烛姑娘处。鄙人可相告的只有这些了。”
红袖阁,南烛。
知道这些就有线索了。我点点头,迈开步子就要走,只听见掌柜的在后头大喊:“小兄弟,日后常来啊!”
我牙关一咬,只加快步子走出花容楼。
这种烧钱的地方,我要是再来,我就不叫夏言熙!